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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妇人不住地摇头,半天才说:“诸位,你们管不到我的家事。叫赵洪顺过来,我跟他说个明白! 怕了他,我不姓谢!”
“哪个叫赵洪顺?”有人问。
“就是抬加班的老赵,这是他的大嫂。”旁边有知道的便替代回答。
那个学生的猜想,完全错误了,那个女人并不是疯子。
“诸位,请你们评评这个道理,嗯嗯,”那个妇人一路哭着,一路申诉说:“我家就住在石牛栏,赵洪顺就是我的男人。我们两 口子都帮黄荣发家,我不晓得他为啥一下爬起来跑了。黄荣发的大婆娘昨天来跟我说,赵洪顺已经收了他家二十块钱,把我卖给黄荣发家做小。我来他家这两年,啥事对不起他? 嗯嗯……他要想卖我,我情愿到昭忠祠去剪了头发当尼姑。我们从今以后,各干各的,我在石牛栏找他两天都没有找到,他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以为跑脱了哩! 黄家还拿人跟着我。嗯嗯……卖自己的婆娘,太可恶了! 嗯嗯……”
“大嫂,你也不要伤心了。我们喊老赵来问清楚了再说,恐怕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吧!”店家的老板娘走来劝道。
“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卖我!”赵大嫂眼睛哭得像红肿的桃子,跑到街心去,把头发一阵乱摆,高声喊道:“赵洪顺,你出来!我姓谢的哪点对不起你,七出之条犯了哪一条?”
老赵这个粗人,觉得他的女人当众扫了他的面子,从对面一大步跳出来,扭住他的女人就是几巴掌。
“你这个烂婆娘,不要脸的东西! 哪个卖了你,你去问个青红皂白再来泼,你在这儿给我丢什么底!”
赵大嫂借着机会,就坐在地上,简直不肯起来,只是伤伤心心地哭。
“老赵,你发神经病了?”
“尔妈,你好好地跟赵大嫂说,不能就伸手打人。”
轿夫们都愤愤不平地上前来拖赵洪顺,有人便把他往远处推。老赵有一股子劲,推了过去,他又按过来。
你的轿子不抬了吗?” 夫头气得吹胡子,走过来给他背上一 拳。
“不抬,讲好了的,那有不抬的话说!”老赵轮起眼睛道,一面怒气勃勃地向着他的女人。“这一定是黄荣发搞的圈套,等我回石牛栏来,我们再扯。老子答应了人家的生意,要干扰。你要是不放心,就跟倒走,我不会像岩鹰飞到半天云去的。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我早晓得有今天了!”
那个尾随的长年催着赵大嫂起身,她抽泣着向石牛栏的山垭里走了。老赵抬起轿子来,一肚子的气,横冲直撞地狂奔着。
“老赵,你这家伙也太没有情分了,她是你的同床共被人呀!”走到一座松林里,胡小山带着讥刺的语调向老赵说。
“弟兄!”他看见胡小山年纪太大,这个称呼有点欠妥,连忙改过口来,“胡大哥,你不明白!”
“你明白啥? 我看你简直是人穷志短!”
“胡大哥,你哪里会晓得老赵家里的事情。你去打听打听,石牛栏的保长黄荣发是不是个好惹的家伙。这里头一定有古怪! 赵洪顺穷尽管穷,还并不是这样没有良心的人。……前踩左!”
“后踩右!”老贺应。
“………”
“赵大哥,”老贺听了他的话并不满意,大声地说。“你鼻子生得矮,会转拐。你家大嫂并不是一个不贤德的女人,你为啥从黄家开小差的时候,连说都不跟她说一声呢?论情理,这就说不过去了。”
赵黑子低头不语,只管伸直了腰赶路。
翻山翻得我们的头脑发昏。雨虽然没有了,天边也已经透露出一两丝阳光;路却非常难走,并且沿路都是盐巴客,把他们沉重的揹兜横梗在大路当中,不肯让人;一不小心,轿夫便会和他们吵闹起来。
黄昏时候,我们才到河洞,这个地方是寥寥可数的几家人户,一座顶上盖瓦、两旁有栏杆的木桥,桥下水声潺湲。我们歇在桥头,抬头可以望见那些官员眷属的轿子从山谷的曲路蜿蜓而下。在河边,大家聚齐后,又出发了。赵洪顺挺起胸膛,正走得起劲,哪知道又有意外了,从路旁冷不防走出一个卖粑粑的老太婆,把他一下抓住。这位婆婆年纪虽老,却真有力气,无论如何不让他走。老赵却大声喊叫起来。
胡小山从后面赶来了,忙问是什么事情。
“他欠我的钱不还!”老太婆恨恨地说。
胡小山问道:“多少钱,值得这样闹?”
“四百文!”赵洪顺说。
“还钱不还?”老太婆把赵洪顺扭得很紧。
老赵挣扎着,高声说:“前是胸膛后是背,要钱就是定子会!”
老太婆哼了一声说: “耍赖皮! 不还钱,你就不要走路好 了!”
胡小山过来,吼了老赵一声说:“老赵,你这个烂干人,吃人家的家事,不给钱,有这种道理吗? 四百钱,好大个事情!”
“大哥,没得钱,就是还不起,有啥法想?”老赵给自己辩解。
胖子商人在轿内发言了:“胡小山,在加班钱里扣他四百就是了。”
“老板,那不行。”这好像挖了老赵的心。
胡小山在裹肚里拿了四百钱递给老太婆,踢了老赵一脚说:“抬起走嘛,你这个欠账不还的干人!”
老赵瞪着眼睛,招呼后面道:“又走啦!”
走了好几里,老赵一句话都没有说,只顾向前冲。就是看见对面的挑子来,也不喊“踩左、踩右”了。
贺光亭问道:“老赵怎么回事,不开腔了?”
“胡小山就不该扣我四百文。粑粑钱,我打主意再欠她几天,我不存心赖帐。”
“早还晚还不都是一样吗?”胡小山说。
老赵道:“扣下来,我还有个屁的钱!”
“不要怄了,我帮补你四百。”贺光亭劝道。
我也安慰他道:“到栈房,四百文算我的好了。”
老赵不同意道:“先生,哪有我欠账,反来连累别人的道理。”
“唔,你们下力人哪里挣得了几个钱啊!”方胖子也同情起老赵来了,叹息着说。
晚上九点钟,才到三坡,栈房已经由夫头定好了,就是他们告诉过我们的荣隆栈。搬行李、铺床,再加上吃夜饭,一忙乱的结果,我已经把老赵忘记了,主要是疲乏包围着我,我想躺下来休息。忽然一个矮瘦的黑影在我的面前一蹲,低声说:
“先生,你不是答应帮补我四百文吗?”
“你是谁?”我一定睛,才看清楚说话的人。“呵! 老赵,你们也住在这里吗? 白天太累了,还不去早点睡觉。”
赵洪顺又天真又老实地说: “我们也住在这间栈房。先生,你怕走累了吧?钱,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明天早上拿也行。”
“拿去吧,我答应了你的。”我从衣箱内抓了几个值百的大铜元给他。
“多谢你,先生!”
老赵的黑影闪进东厢房里去了。
我们住的这家栈房虽然很大,但是并不十分清洁,满屋的壁上都是打油诗和漫画,光怪陆离,无所不有。屋子靠近河边,河风不时吹来,刮得窗纸呼呼乱响。我躺下来,正睡得模模糊糊的时候,忽地听得店门嘎的一声响亮,我立刻就惊醒了。以后声音更嘈杂了,好像是有不少军队大踏步地进店来了,脚步声一直响到东厢房之前,接着就有几个灯影在乱晃,只听一片吼声:“起来! 起来!”那边屋子里的人大概都惊醒了,立刻形成一种紊乱:有的在发梦忡,有的在满地找草鞋。我战栗着,想起轿夫们都睡在那边屋子,难保不是拉夫的呢。我坐起来了。一个同屋的老人很镇静地对我说:
“不相干,大概是查号的吧?”
“那么! 他们一定要到上房来。”
“不,店老板会应付的。”
我漫应着,又重新睡下,却再也睡不着了。同屋的有几位都沉默地听着,想了解是怎么一回事。
“我原说在这点,你看对不对?”一个非常粗鲁的声音,把喧嚣的空气压沉了下去。
“军士,我们真不晓得……”
这仿佛是店老板的求饶,又有点像么厮们的口吻。底下的声音就乱得听不清了。好像有人厉声说,“连老板一起都带走!……”
接着,便是轿夫们的吵闹,有些在廊檐下睡的,正睡得朦胧,也翻身起来,口里直问:
“啊呀,啥事,啥事?半夜三更闹个不清?”
骚扰的队伍这时完全挤在东厢房门口了,还进去了几个人。
“捆起来,杂种,老子们也叫你跑得脱!”
“军士! 军士! 军士!”半哑的破竹似的声音忽然喊起来,这个声调,我觉得非常熟悉,好像从前在哪里听见过。
“在拿人啊!”睡在我旁边的一个学生伸过手来,拉着我的衣裳颤抖着说。
我低声回答道:“也许这家栈房住得有坏人,团防打听到了,来拿他的,不要怕! 不要怕!”
似乎是一个小军官发出命令:“架起走,这家伙真可恶,把他拉来才几天,又跑了,枪毙他!”
轻微的哭泣声在那边屋子里抽搐着。绳子捆绑和拳头抨击的巨响,使人有一种森冷寒缩的感觉。接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队伍走开了,大门又关起来。受了纷扰的人们,似乎都无法再睡了,到处都听见叽叽咕咕的议论,像蚊虫似地嗡嗡了半夜。
第二天,我们起来,又重新整理行装出发,天完全放晴了,我们的头上是一片蓝天白云,大家都非常欢喜。我刚一出店门,迎头就看见昨天抬方胖子的那个高汉加班匠贺光亭,我忽然想起他的同伴老赵来,便问他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老赵呢? 回石牛栏去了吗?”
“先生,老赵遭抓走了。”他凄然说。
我愕然问道:“怎么,昨晚上抓走的是老赵?”
“你晓都晓得了,还来问我。先生,我只晓得老赵是黄荣发家的长年,哪个晓得他后来遭拉兵拉走了,又逃出来的。他今天算不到就要把命送掉。唉! 只可怜他的女人,还在石牛栏等他回去,跟黄荣发算账哩!”
我已经走到街上来,贺光亭还在远处眼泪淋漓地望着我。
方胖子正跨进放在街心的那乘新油漆的轿子,向我摆头说:
“你还跟他谈啥! 抬加班的、烂流差、逃兵,都是一流货!”
我还想回头再看贺光亭一眼,行李挑子的大队已经拥挤过来,横放在街上,把我阻拦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原载1929年5月10日《东北杂志》第26卷第9期)
【赏析】
蹇先艾是我国著名的小说家和散文家,他的小说曾被鲁迅列入乡土文学,受到鲁迅的高度评价。作为现代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立足点在他的家乡——贵州。在《关于我的短篇小说》一文中,作者是这样描述他的故乡的:“贵州是地方军阀和国民党反动派统治得最久的一个省份,官绅勾结,压迫剥削,军阀横行,抓兵派款,横征暴敛,民穷财尽,卖儿鬻女。解放前劳动人民一直过着苦难重重的地狱生活。”作家写小说就是想通过对一些平凡的人物和生活的某些侧面来揭露统治阶级的罪恶和暴行,以发泄他内心的愤怒。《在贵州道上》正是作者这种心理的产物。
《在贵州道上》写于1929年,发表在同年5月10日《东北杂志》第26卷9期上。作者通过“我”回贵州路上的所见所闻,暴露了贵州道上的轿夫们的悲惨生活,并从侧面揭露了地主恶霸的贪婪和毒辣,军阀的凶狠残暴。有一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1929年正是中国社会最混乱、最黑暗的时期之一。封建军阀穷兵黩武,连年混战,土豪劣绅横行乡里,平民百姓民不聊生,终日得不到安宁。贵州,这个地方军阀和国民党统治得最久的一个省份,百姓的日子就更加暗无天日了。而轿夫,作为无固定职业,整天冒着生命危险在崎岖险恶的贵州道上卖苦力的下等人,比之一般农民的生活则又等而下之了。作者在这里为我们着力塑造了老赵这样一个轿夫形象。
老赵是一个性格开朗,勤劳能干的贫苦农民。他本是一个有田地的小户人家,但很快田地就被地主黄荣发霸占去,他和妻子被迫做了长工,受尽了苦。“他们吃肉,我们吃猪菜,他们吃米,我们吃糠。”但黄荣发并不因为榨尽了他们的血汗就满足了,而且霸占了老赵的妻子。老赵不堪凌辱跑了出来,但祸不单行,又被抓了壮丁。老赵再次跑出来做了抬短途的加班匠,挣几个卖力钱,但最后还是逃脱不了被抓回去枪毙的命运。老赵活,活得辛辛苦苦;死,死得不明不白。善良勤劳的老赵的不幸遭遇正反映了贵州贫苦农民的普遍的悲剧命运。
在老赵身上,我们除了看到劳动人民的传统美德,如吃苦耐劳,勤俭节约,乐观开朗,善良老实,更为可贵的是他还具有一定的反抗压迫的斗争精神,他看不惯地主和长工的不平等,便跑了出来,甚至连妻子也没告诉一声; 当他被抓了壮丁,要去充当军阀混战的炮灰时,他又逃了出来,靠自己的力气吃饭;而当他得知地主黄荣发搞圈套,想欺骗霸占他的妻子时,他“怒气勃勃”,准备抬完轿后和妻子一起回去找黄荣发算帐。虽然老赵的反抗充其量不过是逃跑,讲理,但正是这一点点的反抗精神标志着老赵已经从愚昧、麻木、忍让走向了挣扎和觉醒的道路。中国农民一向以忍辱负重,吃苦耐劳著称,这一方面是一个美德,但在惰性作用下,这又往往体现为一种“奴性”,一种对剥削压迫的顺从和麻木,甘当奴隶。做稳了奴隶,便兴高彩烈,做不稳奴隶则惶惶不可终日。闰土、祥林嫂便是这样。正因为如此,老赵的反抗精神便显得格外的宝贵了。
蹇先艾的短篇小说,深受鲁迅作品的巨大影响。他曾说:“鲁迅的作品给我的启发更大,我师承他也更多一些”。蹇先艾对鲁迅的继承主要体现在二个方面,一是白描手法的运用,二是简洁质朴的语言。
白描手法主要运用在对人物的塑造上。作者用简洁明快的语言对人物进行了传神的勾勒,采用画龙点睛的手法,一下子把人物的个性特征凸现出来。如老赵刚出场,作者先点明他是个矮小而瘦削的黑汉子,然后着重写他的穿着打扮,两半截连成的破汗衣,又小又短的裤子,屁股的一部分还露在外面,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破落汉子。而两半截连成的破汗衣又显示出他是个节俭而又能吃苦受穷的人,穿这种汗衣出场的人和穿特别名贵华丽的衣服出现的人一样不可能不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如果我们再把它和后面提到的捡来的、穿烂了的草鞋联系起来看,老赵这个勤劳朴实的轿夫形象便异常生动地浮现在我们面前了。
肖像描写主要是从旁观者的眼光来看人物,这对全面刻划一个人物显然是不够的。作者对人物的塑造主要还是继承了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从人物的语言行动中去刻画人物的传统手法,从人物自身的表现中来刻画人物,一方面显得真实客观,另一方面又含而不露,给读者以思维的广阔天地,同时也符合中国读者传统的审美习惯。具有浓厚的地方特色和鲜明的职业特点的对话是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主要手段。老赵和贺光亭一唱一和,一问一答,前呼后应的对话幽默、轻松、极富生活气息,既向读者介绍了老赵的情况,读者又可从中了解老赵的性格特点。从老赵的话中,我们既可看到他扬扬得意,自尊自大的心理,又可体会到他对生活的不平之心和受尽苦难的忿忿之情,还能看到他天真诚实、节俭善良的本性。不仅老赵这个主人公的对话如此精彩,其他几个出场人物的对话也都各具特色。胡老大、贺光亭、赵大嫂各有各的语言口吻,也都反映了他们各自的身份地位和性格。而商人方胖子不多的几句话便把一个虚伪、冷酷、鄙视下层劳动人民的丑恶嘴脸暴露在众人面前。
富有生活气息的细节对于塑造一个人物来说可以起到一种画龙点睛的作用。细节处理得好,人物便能树起来;而细节上的假大空必然导致人物的失真。作者对故乡人民的生活、语言、风土人情都有详细的了解,所以作者对细节的处理也是得心应手,看似信手拈来,却异常地妥帖生动,如在抬轿时,老赵口里虽然报着路滑,脚却故意向泥塘踹去,水溅得很高,发出清脆的响声来。从这个轻松的场面,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出老赵未泯的童心,另一方面又可看出老赵“黄连树下抚瑶琴——苦中作乐”的乐观开朗的性格,这对丰富完善老赵的性格特点起到了有力的衬托作用。另外像打骂妻子赵大嫂,老太婆拦路要钱,老赵晚上讨钱等几个细节无不从各个侧面表现了老赵善良、软弱、诚实以及死要面子等性格特征的各个方面。这个善良能干的人,却总是遭人打骂凌辱,被人瞧不起,只有在妻子面前,才能发发脾气,耍耍威风,发泄一下心中的闷气,平衡一下内心由于残酷的现实所带给他的强烈的自卑感。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可惜!
与白描手法相连的是质朴的语言。文词不加雕琢修饰,小说中有谚语,有顺口溜,但就是没有成语。有意识地用一些贵州的方言土语和谚语,使得小说飘散着泥土的芳香,显得很土,很拙。一句句的大白话,在普通人写出来也许会显得粗糙,淡而无味,但在蹇先艾这样的专攻大白话的作家手中便化拙为巧,大巧若拙了。因为它的遣词造句经过锤炼,经得起推敲,因而也就淡而有味了。这种质朴的语言和小说的内容也是相适应的。正如鲁迅所说:“诚然,虽然简朴,或者如作者所自谦的幼稚,但很少文饰,也足够写出他心曲的哀愁。”蹇先艾小说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5.华威先生
张天翼
转弯抹角算起来——他算是我的一个亲戚。我叫他 “华威先生”。他觉得这种称呼不大好。
“嗳,你真是!”他说。“为什么一定要个‘先生’呢。你应当叫我‘威弟’。再不然叫‘阿威’。”
把这件事交涉过了之后,他立刻戴上了帽子。
“我们改日再谈好不好? 我总想畅畅快快跟你谈一次——唉,可总是没有时间,今天刘主任起草了一个县长公余工作方案,硬叫我参加意见,叫我替他修改。三点钟又还有一个集会。”
这里他摇摇头,没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声明他并不怕吃苦: 在抗战时期大家都应当苦一点。不过——时间总要够支配呀。
“王委员又打了三个电报来,硬要请我到汉口去一趟。这里全省文化界抗敌总会又成立了,一切抗战工作都要领导起来才行。我怎么跑得开呢,我的天!”
于是匆匆忙忙跟我握了握手,跨上他的包车。
他永远挟着他的公文皮包。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他的结婚戒指。拿着雪茄的时候就叫这根无名指微微地弯着,而小指翘得高高的,构成一朵兰花的图样。
这个城市里的黄包车谁都不作兴跑,一脚一脚挺踏实地踱着,好像饭后千步似的。可是包车例外: 叮当,叮当,叮当,——一下子就抢到了前面。黄包车立刻就得往左边躲开,小推车马上打斜。担子很快地就让到路边。行人赶紧就避到两旁的店铺里去。
包车踏铃不断地响着。钢丝在闪着亮。还来不及看清楚——它就跑得老远老远的了,像闪电一样快。
而——据这里有几位抗战工作者的上层分子的统计——跑得顶快的是那位华威先生的包车。
他的时间很要紧。他说过——
“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觉的制度。我还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时。抗战工作实在太多了。”
接着掏出表来看一看,他那一脸丰满的肌肉立刻紧张了起来。眉毛皱着,嘴唇使劲撮着,好像他在把全身的精力都要收敛到脸上似的。他立刻就走:他要到难民救济会去开会。
照例——会场里的人全到齐了坐在那里等着他。他在门口下车的时候总得顺便把踏铃踏它一下:叮!
同志们彼此看着: 唔,华威先生到会了。有几位透了一口气。有几位可就拉长了脸瞧着会场门口。有一位甚至于要准备决斗似的——抓着拳头瞪着眼。
华威先生的态度很庄严,用种从容的步子走进去,他先前那副忙劲儿好像被他自己的庄严态度消解掉了。他在门口稍为停了一会儿,让大家好把他看个清楚,仿佛要唤起同志们的一种信任心,仿佛要给同志们一种担保——什么困难的大事也都可以放下心来。他并且还点点头。他眼睛并不对着谁,只看着天花板。他是在对整个集体打招呼。
会场里很静。会议就要开始。有谁在那里翻着什么纸张,窸窸窣窣的。
华威先生很客气地坐到一个冷角落里,离主席位子顶远的一角。他不大肯当主席。
“我不能当主席,”他拿着一支雪茄烟打手势。“工人抗战工作协会的指导部今天开常会。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议也是今天。伤兵工作团也要去的,等一下。你们知道我的时间不够支配: 只容许我在这里讨论十分钟。我不能当主席。我想推举刘同志当主席。”
说了就在嘴角上闪起一丝微笑,轻轻地拍几下手板。
主席报告的时候,华威先生不断地在那里括洋火点他的烟。把表放在面前,时不时像计算什么似地看看它。
“我提议!”他大声说。“我们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我希望主席尽可能报告得简单一点。我希望主席能够在两分钟之内报告完。”
他括了两分钟洋火之后,猛的站了起来。对那正在哇啦哇啦的主席摆摆手:
“好了,好了。虽然主席没有报告完,我已经明白了。我现在还要赴别的会,让我先发表一点意见。”
停了一停。抽两口雪茄,扫了大家一眼。
“我的意见很简单,只有两点,“他舔舔嘴唇。“第一点,就是——每个工作人员不能够怠工。而是相反,要加紧工作。这一点不必多说,你们都是很努力的青年,你们都能热心工作。我很感谢你们。但是还有一点——你们时时刻刻不能忘记,那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他又抽了两口烟,嘴里吐出来的可只有热气。这就又括了一根洋火。
“这第二点呢就是:青年工作人员要认定一个领导中心。你们只有在这一个领导中心的领导之下,抗战工作才能够展开。青年是努力的,是热心的,但是因为理解不够,工作经验不够,常常容易犯错误。要是上面没有一个领导中心,往往要弄得不可收拾。”
瞧瞧所有的脸色,他脸上的肌肉耸动了一下——表示一种微笑。他往下说:
“你们都是青年同志,所以我说得很坦白,很不客气。大家都要做抗战工作,没有什么客气可讲。我想你们诸位青年同志一定会接受我的意见。我很感激你们。好了,抱歉得很,我要先走一步。”
把帽子一戴,把皮包一挟,瞧着天花板点点头,挺着肚子走了出去。
到门口可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他把当主席的同志拽开,小声儿谈了几句。
“你们工作——有什么困难没有?”他问。
“我刚才的报告提到了这一点,我们……”
华威先生伸出个食指顶着主席的胸脯:
“唔,唔,唔。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谈这件事。以后——你们凡是想到的工作计划,你们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商量。”
坐在主席旁边那个长头发青年注意地看着他们,现在可忍不住插嘴了:
“星期三我们到华先生家里去过三次,华先生不在家……”
那位华先生冷冷地瞅他一眼,带着鼻音哼了一句——“唔,我有别的事,”又对主席低声说下去:
“要是我不在家,你们跟密司黄接头也可以。密司黄知道我的意见,她可以告诉你们。”
密司黄就是他的太太。他对第三者说起她来,总是这么称呼她的。
他交代过了这才真的走开。这就到了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场。他发现别人已经在那里开会,正有一个人在那里发表意见。他坐了下来,点着了雪茄,不高兴地拍了三下手板。
“主席!”他叫。“我因为今天另外还有一个集会,我不能等到终席。我现在有点意见,想要先提出来。”
于是他发表了两点意见:第一,他告诉大家——在座的人都是当地的文化人,文化人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应当加紧地做去。第二,文化人应当认清一个领导中心,文化人在文抗会的领导中心的领导之下团结起来,统一起来。
五点三刻他到了文化界抗敌总会的会议室。
这回他脸上堆上了笑容,并且对每一个人点头。
“对不住得很,对不住得很:迟到了三刻钟。”
主席对他微笑一下,他还笑着伸了伸舌头,好像闯了祸怕挨骂似的。他四面瞧瞧形势,就拣在一个小胡子的旁边坐下来。
他带着很机密很严重的脸色——小声儿问那个小胡子:
“昨晚你喝醉了没有?”
“还好,不过头有点子晕。你呢?”
“我啊——我不该喝了那三杯猛酒,”他严肃地说。“尤其是汾酒。我不能猛喝。刘主任硬要我干掉——嗨,一回家就睡倒了。密司黄说要跟刘主任去算帐呢:要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灌醉。你看!”
一谈了这些,他赶紧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条——写几个字递给了主席。
“请你稍为等一等,” 主席打断了一个正在发言的人的话。“华威先生还有别的事情要走。现在他有点意见:要求先让他发表。”
华威先生点点头站了起来。
“主席!”腰板微微地一弯。“各位先生!”腰板微微地一弯。“兄弟首先要请求各位原谅: 我到会迟了点,而又要提前退席。……”
随后他说出了他的意见。他声明——这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常务理事会,是一切救亡工作的领导机关,应该时时刻刻起领导中心作用。
“群众是复杂的。工作又很多。我们要是不能起领导作用,那就很危险,很危险。事实上,此地各方面的工作也非有个领导中心不可。我们的担子真是太重了,但是我们不怕怎样的艰苦,也要把这担子担起来。”
他反复地说明了领导中心作用的重要,这就戴起帽子去赴一个宴会。他每天都这么忙着。要到刘主任那里去联络。要到各学校去演讲。要到各团体去开会。而且每天——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人吃饭。
华威太太每次遇到我,总是代替华威先生诉苦。
“唉,他真苦死了! 工作这么多,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他不可以少管一点,专门去做某一种工作么?”我问。
“怎么行呢?许多工作都要他去领导呀。”
可是有一次,华威先生简直吃了一大惊。妇女界有些人组织了一个战时保婴会,竟没有去找他!
他开始打听,调查。他设法把一个负责人找来。
“我知道你们委员会已经选出来了。我想还可以多添加几个。由我们文化界抗敌总会派人来参加。”
他看见对方在那里踌躇,他把下巴挂了下来:
“问题是在这一点: 你们委员是不是能够真正领导这工作?你能不能够对我担保——你们会内没有汉奸,没有不良份子?你能不能担保——你们以后工作不至于错误,不至于怠工?你能不能担保,你能不能?你能够担保的话,那我要请你写个书面的东西,给我们文抗会常务理事会。以后万一——如果你们的工作出了毛病,那你就要负责。”
接着他又声明: 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这里他食指点点对方胸脯:
“如果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们办不到,那不是就成了非法团体了么?”
这么谈判了两次,华威先生当了战时保婴会的委员。于是在委员会开会的时候,华威先生挟着皮包去坐这么五分钟,发表了一两点意见就跨上了包车。
有一天他请我吃晚饭。他说因为家乡带来了一块腊肉。
我到他家里的时候,他正在那里对两个学生样的人发脾气。他们都挂着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徽章。
“你昨天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他吼着。“我叫你拖几个人去的。但是我在台上一开始演讲,一看——连你都没有去听! 我真不懂你们干了些什么?”
“昨天——我去出席日本问题座谈会的。”
华威先生猛地跳起来了:
“什么! 什么! 日本问题座谈会?怎么我不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我们那天部务会议决议了的。我来找过华先生,华先生又是不在家——”
“好啊,你们秘密行动!”他瞪着眼。“你老实告诉我——这个座谈会到底是什么背景,你老实告诉我!”
对方似乎也动了火:
“什么背景呢,都是中华民族! 部务会议议决的,怎么是秘密行动呢。……华先生又不到会,开会也不终席,来找又找不到……我们总不能把部里的工作停顿起来。”
“混蛋!”他咬着牙,嘴唇在颤抖着。“你们小心! 你们,哼,你们! 你们! ……”他倒到了沙发上,嘴巴痛苦地抽得歪着。“妈的!这个这个——你们青年! ……”
五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害怕地四面看一看。那两个客人已经走了。他叹一口长气,对我说:
“唉,你看你看! 现在的青年怎么办,现在的青年!”
这晚他没命地喝了许多酒,嘴里嘶嘶地骂着那些小伙子。他打碎了一只茶杯。密司黄扶着他上了床,他忽然打个寒噤说:
“明天十点钟有个集会……”
1938年2月
(原载1938年4月16日《文艺阵地》半月刊创刊号)
【赏析】
《华威先生》是张天翼的代表作。初载于1938年4月16日《文艺阵地》半月刊的创刊号上。作品主要通过刻画一个打着抗日招牌,不务实事,到处伸手争权的国民党文化官僚典型的形象,“对隐伏在抗战阵营中的官僚阶级的残渣,尽了概括与讥讽的能事,提醒了人们应有的注意”。(王瑶)作品无论在对国统区黑暗现实的揭露,还是在批判的深刻性上,都标志着作家的思想和艺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张天翼在介绍他创作《华威先生》时曾说:“抗战初期,我在长沙搞文化界的统一战线工作,当时,文化界‘抗敌后援会’有三个部,部长都是民主人士,后来国民党要来争领导,要争作部长,当了部长又不干抗日的事,因此斗争很尖锐。”作家“有感于此”,因而,写作的时候“华威先生”就“自己跳了出来”。
华威先生是一个受鞭笞的人物,作家塑造这一人物主要是将他放在燃烧着抗日烽火的这一特殊的环境中,通过独具一格的讽刺艺术手法,用真实、具体的细节描绘表现出来的。
1938年,抗日战争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华威先生是文化界的一名小官僚,他便跻身革命队伍,挥舞抗战的大旗,招摇过市,以售其奸。华威先生真是忙啊。你听他说:“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觉的制度,我还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时。”“我总想畅畅快快跟你谈一次——唉,可总是没有时间。”“我怎么跑得开呢,我的天!”你看他坐的包车: “踏铃不断地响着”。钢丝在 “闪着亮”。还来不及看清楚——它就跑得老远老远了,“像闪电一样快”。而“跑得顶快的是那位华威先生的包车。”他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忙得不亦乐乎。他“忙”些什么呢?他要到刘主任那里去“联络”; 要到王委员那里去“办事”; 要到各学校去“讲演”;要到各文化团体去发表“意见”,而且每天都有应酬——“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别人吃饭”。这么一个大红人,大忙人,自然各处都少不了他,而当别人需要他帮助时,他却敷衍搪塞——“你们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要是我不在家,你们跟密司黄接头也可以。”或者一推了之——“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谈这个问题。”“晤,我有别的事。”
为了谋求领导权,华威先生四处游说,拼命兜售“一个领导中心”的反动口号。他口口声声:“青年工作人员要认定一个领导中心”,“文化人应当认清一个领导中心”,“只有在这一个领导中心的领导之下,抗战工作才能够展开。”
他专横拔扈,张牙舞爪,到处伸手,力图打进一切群众团体中去,以便一面探听和监视,一面设法阻碍群众运动。凡没有请他出席会议或担任职务的组织,一律被诬为“非法团体”;一旦听说有人竟瞒着他开会,便斥之为“秘密行动”,并一再追问“是什么背景”。如妇女界成立了“战时保婴会”,他闻知后马上把负责人找来申明要派人进去,见对方略有踌躇,便施加压力,软硬兼施后,他终于得手,控制了这个组织。两个青年学生因事先未经他“批准”,出席了“日本问题座谈会”,他获悉之后竟大发雷霆,并一再探查有无“越轨”行动。这便是华威先生“忙”的根本原因。作者就是通过这样的艺术概括,入木三分地刻画了一个庸碌猥琐而又专横跋扈的小官僚小政客的典型形象。
作家塑造这一艺术典型时,成功地运用了多种艺术表现手段,特别是独具一格的讽刺艺术手法和真实具体的细节描写。
你看华威先生出场时,作者就给他画了一幅具有讽刺意味的肖像图:华威先生“永远夹着他的公文皮包,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他的结婚戒指。拿着雪茄的时候就叫这根无名指微微地弯着,而小指翘得高高的,构成一朵兰花的图样。”真是绝了。作者抓住他拎皮包,带戒指,翘兰花指这几个富有特点的动作,活画了华威先生附庸风雅、故作多情、矫揉造作的性格,于是华威那可鄙、可笑、可恶、可憎的形象便活脱脱呈现在了读者的眼前。
作者从大处着手又从小处落笔,华威先生在不同场合出现时的不同态度,经过精心提炼与安排,构成出色的讽刺细节。
在“难民救济会”这一下属机构,华威先生态度庄严,“眼睛并不对着谁,只看着天花板”。出去时“把帽子一戴,把皮包一夹,瞧着天花板点点头,挺着肚子走了出去”。一派唯我独尊的神态,一副功臣的架势。而在“抗敌总会”这高级机构,华威先生则脸上“堆上了笑容,并且对每一个点头”,当主席对他微笑时,他“笑着伸了伸舌头,好像闯了祸怕挨骂似的。”离开时是“腰板微微地一弯”,连连道歉,一副谦恭的样子。通过鲜明的对比,揭露批判尽在其中。
作品的开头和结尾作为见证人的“我”都出现过。开头的“威弟”、“阿威”貌似谦恭平易,热心抗日,忙于救国;而结尾的华威先生则是“咬着牙,嘴唇在颤抖着”,“嘴里嘶嘶地骂着那些小伙子”。一副暴戾恣睢,张牙舞爪,色厉内荏的样子。细节的点染、强化、升华了讽刺手法的艺术效果。
这篇作品语言明快、简洁、准确,并富有个性化。华威先生的言辞短促,是一种虚伪做作的表现;他疾言令色,是一种色厉内荏的反映。他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语言。他在“难民救济会”和“抗敌总会”发表“演说”和提“意见”时的语言,充分表现了一种“官腔”; 在“抗敌总会”他与一个“小胡子”的悄悄话有一股油腔;他和“战地保婴会”负责人的“谈话”和对两个参加“日本问题座谈会” 的小伙子的训斥则充满了流氓腔。华威先生同样的话在作品中反复出现,他讲来讲去无非是些老调重弹。这种语言的反复,则显示了华威先生思想的空虚和贫乏。这些语言与他的形象恰成对照,益发显现出一种讽刺的意味。
《华威先生》发表后,受到文艺评论界的热切关注,并在当时引起了一场热烈的讨论。茅盾先生指出:作品“抉摘那些隐伏在红润的皮层下的毒痈”,“正表示了作家对于现实能够更深入地去观察”,他鼓励作家们继续用暴露与讽刺的文学作品去抨击丑恶现象,推动抗日战争。它曾先后被翻译成英、法、俄等六国文字流传国外,受到世界人民的喜爱。正如王蒙所说:“华威作为一个官僚的典型,已经具有超越国界、超越时代的意义。”(《在张天翼学术讨论会上的讲话》)
6.出阁
黎锦明
过了中秋第二天,人家屋里的香灰都冷了,而陈家门口却更加了一番沸腾。陈四姑娘出阁了! 左邻右舍早就将这消息喧传几天了。那一天天气很清明,屋前屋后的桂花正在吐放着馥郁的芳香; 舞动着轻烟,玲珑的山色,好像都替四姑娘抱了无限的欢意。
正堂里面一阵迅急的罄鸣,接着大门口的花爆煮粥也似的响动,和着送嫁的人们的欢叫,连几只偷贡饭吃的瓦雀子都吓的无影无踪了。在这当儿四姑娘由伴娘从内房扶出,对亲人连哭带诉的告了辞。最后轮到她的老寡母身边,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一身只是乱颤,哭得四围的人都有些欷歔的意思了。
“上轿上轿,马家新姑爷等的肝油也冒出了!”抬花轿的几个少年们嚷着。他们都是从前四姑娘的玩伴,又是个个钟情于她的;如今她脱离他们高就了,那个又不感到一种创伤的痛楚,那个又不灰心?(然而这也足以排解他们内部的风波罢。) 他们只是说这是不屑理会的事,(倒替她当起奴隶来。)而又舍不得离开她,只好兴奋着替她压一膀子的轿扛。
伴婆和新娘移到轿边来了。新娘只是哭,她的妈妈也跟着哭,直待几个人将她掼进轿门。只是她在里面哭的更热闹!一双着红鞋的六寸大脚一顿群群拍拍的蹴起来。
“看你这蛮婆好福气,这样长一双脚!”罗梅生咬紧牙关将轿门一锁的说,叫了声口号,四人一齐将轿举起;接着又是一阵花爆的嘈响和哭声。
“如今世界变了;大脚姑娘行时了。奇怪!”后面龙春叹了口气说;似乎他再也不承认四姑娘是美好似的。
的确,这是乡里少年们直得希异的事,陈家庄放足的风习,实要算四姑娘为首倡。这大概是六七年前的故事罢。她还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她的脚才由母亲严厉的限制着捆扎起来,从捆脚的第一天起,指令她三个月不事操作,只镇日坐在灶前,镇日在痛苦里呻吟着。她反抗,号叫,也不知挨了多少骂,然她没有一天不想方法来解放自己。“妈呀,城里的女人都放了,王四爷不说过吗?”她时时这么反复的央求,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明,马上给妈“信他那油嘴!”一句驳翻了。然而这也是她的幸运,不几天果有一位由城里回乡的姑娘,打她屋门边歇轿,那双翘在轿门外六七寸长着浅肤缎鞋的大脚给她做证明了。“妈,楚家小姐不放了吗?那脚多松快?”她吐出高兴的话头又对妈央求了。“唉,我的儿,她是小姐们啊! 像我们这穷户人家放起那样大有那个要啦?”“我就赌咒不嫁!”她破涕为笑地说。这是为娘的心软,又想起这孤儿独女,又想起将来老时的零落……不禁默了下来。
“……手膀子劲比我们还大,上起山来飞快。——脚杆子是直的,哈哈,龙春! 她一抱中了你……”罗梅生换了换肩,嘲笑着说。他们已走出布满了桂香的陈家庄了,……沿着涧水直趋山径走来;四姑娘在轿里哭的越发凄紧了,清音在山谷里颤荡着,淅淅的流泉的唱答好似也为她同情,他们走到山腰那里一段生满了“映山红”的草坪头山来; 那冬青树底下,那莲塘的尽头,……他们不禁一齐顾盼过去;啊! 那是何等令人可留恋的场所。
那种普遍的故事又映上他们的脑里了。冬青树下是她日常留连的;她和她的嫂子当日中时便到这里来晒衣。她的力大,两脚又活泼,可以扒到那高而险的树上去支晒衣竿子。衣一件件的理,她一阵阵的对她嫂子攀谈。她说“若是舅舅回乡来,一定要跟他进城念外国书去。”她说“哥哥有空时,我得抽工夫去习一两年汉书。”她又说,“乡里没有一个不说我能干,王家太太们都赏识过的。”她这样抱了大志愿的口气,差不多成了父老们的奇谈,然而也是龙春一班少年们呶起嘴不屑于谈及而值得鄙薄的话。她自然觉得这班卑视女子的少年心理是不足以挂齿的。有时他们找她来打趣,她很有些傲视,一不留连“呸”的一声飞跑了,却是她又爱听他们所唱得很缠绵的山歌,唱到入神时,她感动了,也时时嫣然一笑的报答他们,因此龙春们都体会了她的心性。当薄暮黄昏时,她的屋前屋后都弥漫了相往返的歌声,金碧辉煌的残阳投到山腰上,她倚在树边,望着迷蒙的山色。
“……哎呀,咱们再也捱不着榜榜槌了。算起来,我已经是八回啦,……背上两下,肚皮上三下,……脚杆上三下! ……”龙春又嘲着说,喘着气换了换肩,他们不禁全都笑了几声。
自然的,他们想,这莲塘边从此再也不见这娴婉的浣衣女了。平日只要天气晴和,她嫌屋门边的塘水昏浊,常时提起一桶衣服到这山腰的莲塘边来。西头有一带松荫,松荫山便是一段青石崖,她盘坐在崖边角,扎起袖,系紧裙子,徐徐的搓洗,默默的空想,那里有野卉杂莲花的清香,有山鹬的低唱,有翡翠的飞窜和斗然一条鱼跳出水面的微响,少年们便乘此机会来撩搭她了,对她斜视着,对她窃语着,有的不自禁的脱下衣赤条条的投下水泅到她身边来,她尽自动作着不理,有时但红着两颊只是掩住嘴笑。及到他们闹的开不得交,她佯怒了,将捣衣杵轻轻一摆——“拍!”“哎哟!”她怪声叫着走了。
山坡头路已尽,这鼎鲜红的桎梏将这幽婉的少女灵魂载出乡境了! 那大路前便是他乡的标界; 标界的左方便是一所神王庙,庙前每年打过花鼓。一打花鼓四姑娘一定姗姗然来,如今她去了……
她去了,而这地所留下的映象,他们总不能忘掉罢。他们觉得那如鼎沸的人声仿佛还残留在山角里,清脆的锣钹与胡琴的余声还在缭绕。那是春季四月初了,禾田里的稻秧已正在荣发。农人们已停下耕作。水牛一群群的在山腰闲着吃草。老人们嗜好玩牌,他们就趁此邀集许多人,围在矮的餐桌上,“天九”“开山“的嚷闹起来。少年们更热闹了:玩了火龙灯后又议定打花鼓了。开台的那一天,远近的人众都忙着聚拢来,说是罗满娘子忙到连午饭也烧掉,陈七爷忙到连裤子也穿错; 更好笑的:绰号做七跛子的忙乱到提起水桶到开壶! 台就是搭在那山坡上,神王庙前:说是借来杨秀才家的喜帐挂了,又借了后山包府上的金漆桌椅与宁绸扎的莲花灯,开台打得起劲时,台底下的铜钱纸票子只是如飞的掼来; 而他们用意无非都是在四姑娘身上罢。四姑娘一来,饰花旦的何妖精只是眉来眼去,扮小生的罗梅生只舞得八面威风,丑角陈三尽管涎皮搭脸的为她取笑,老旦龙春不安本份,当时要露出那圆的脸清脆的喉音。花鼓打了毕竟还是何妖精的媚力大,说是害她想病了三天。如今她要离去了!
而她犹兀自一无所觉的在轿里哭……。
走了一程,又是柳家湾的村落显到眼前。
“柳家菊姑娘也是这月嫁呀。”陈三朝那松树湾里溜了一眼 说。
“唔,依我看,菊姑娘也不见得这个坏咧。不过胖一点罢。”龙春还是带着冷酷的神气说,总觉得应该要毁坏她。
柳家庄又尽了,那角露出一块浮满了紫叶的菱塘;塘的两面全是碧绿的松岭,松岭上有莽莽白云的飞舞,松岭里有山鸦的啼号。这哀楚的啼号何等动人啊,他们已不觉得行程的劳苦了。
而四姑娘还是兀自嘤嘤哭……。
“唉,龙春怎么办?越哭越凶了。”台后扛的陈三咳了一声说。
“我也这末想哪!”罗梅生矫作愉快的声音答。
“要是哭坏了人,又是我们负担子呢。”谢三接着说。
于是龙春不自禁的呼道:“喂,四姑娘,我想你老是哭,哭得这样伤心,还是让我们抬回去吧!”
“你配!”四姑娘的哭泣斗然停止,嗷的一声说,“偏要哭! 你不抬走是我的孙!”
十九,九,一九二五于LY
(录自《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 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
【赏析】
被鲁迅誉为“蓬勃着楚人的敏感和热情”的黎锦明,其小说创作呈现出一种驳杂的色彩,或勾画青年男女的恋爱心理,或再现乡村社会的苦难人生,或揭露帝国主义的肆虐暴行,或展示农民运动的历史画卷。沈从文认为“黎锦明承鲁迅方法,出之以粗糙的描写,尖刻的讥讽,夸张的刻画,文字的驳杂中却有一种豪放气派。”(《论中国创作小说》)苏雪林也认为:“他是湖南人,文字比王鲁彦、许钦文虽较为粗犷,但自有一种强悍的气概和泼辣的精神,表示湖南民族性。”(《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他的小说《出阁》却以清新风趣的笔调描绘了一幅江南山村的婚俗画,在山川景物和人情风习的掩映中呈现出一种冲淡清丽的风采。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金秋时节,“陈四姑娘出阁了!”作者开门见山地点出了小说所描写的主要事件,将四姑娘的出阁置于清明的天气和清新的山水之中,桂花飘香,轻烟舞动,山色玲珑,一个充满了无限欢意的喜庆日子。在罄鸣人欢花爆噼啪的热闹气氛中,却传出新嫁娘的阵阵哭声,连哭带诉的四姑娘哭别了寡母被送上花轿。中国民间婚俗女子出嫁不管用花轿、用喜车、用马、用船,新娘出阁不外乎两种方式:一是迎亲,男方亲自上门迎接新娘;一是送亲,女方派人送新娘上门。《出阁》描绘的是送亲。四个抬轿的少年梅生、龙春、陈三、谢三,都是“从前四姑娘的玩伴,又是个个钟情于她的”。作品集中描写了少年们抬轿送亲路上的所见所思。四姑娘嫁给马家了,他们表面上装得不屑理会若无其事,心底里却依依惜别难舍难分;表面上一路戏谑调笑插科打诨,心底里却失落怅惘伤感痛楚。作者在细腻地描画一路清丽的山光水色时,着力描写抬轿人复杂苦痛的心理,触景生情,情随景移,情景相生,作者将他们对四姑娘出阁的感慨惋惜和对过去和四姑娘在一起岁月的留恋回忆交织起来,清新风趣之间蕴蓄着伤感哀婉的意味。花轿抬出陈家庄来到生满了映山红花的草坪上、冬青树底下、莲塘的尽头,他们不禁顾盼令人留恋的过去:四姑娘冬青树下的晒衣和憧憬、莲塘边松荫下的浣衣和遐想,他们找四姑娘在树下屋旁的打趣和歌唱、在塘里崖边的撩搭和捱棒,“他们想,这莲塘边从此再也不见这娴婉的浣衣女了”,在戏谑的调笑下隐匿着“一种创伤的痛楚”。
花轿抬出乡境来到神王庙,他们不禁忆起春季四月年年庙前打花鼓,神王庙前挂上喜帐,悬起莲花灯,玩了龙灯后又打花鼓的少年们使出混身解数,“用意无非都是在四姑娘身上”,因为“一打花鼓,四姑娘一定姗姗然来,如今她去了……”,在欢快的回忆中流露出心中的哀婉酸楚。小说以四姑娘的哭声贯串始终,抬轿人的一路调笑和四姑娘的一路哭泣形成强烈的反差,抬轿人的笑是强颜为笑,四姑娘的哭是真正的伤心。湘赣农村有哭嫁的习俗,但只是在出门之际边哭边诉而已,四姑娘的一路不停地兀自嘤嘤地哭泣,显然带着对故乡家园故乡人的深深眷恋和惜别,抑或也带着对这传统婚姻的惶惑与不满,作者将出阁的花轿称作“这鼎鲜红的桎梏”,其中大概也蕴含着这一层意思吧。首倡陈家庄放足风习的四姑娘,究竟还不可能抗拒这古老的婚俗,在龙春假意要抬她回去时,她说:“偏要哭! 你不抬走是我的孙!”黎锦明说《出阁》是“无主题”的,但从作品所描绘的这篇江南山村的风俗画中,可以触摸到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敦厚诚挚纯洁的情感。黎锦明在小说集《失去的风情》的自序中说他的创作“是寻求事实——使其突出伦理与精神文化的氛围气,成为一种人与人接近的媒介罢了。有了这种媒介,世界上天南地北的人情才有互相接近的机会”,《出阁》中正是洋溢着这种伦理与精神文化的氛围气。
《出阁》以散文化的笔调和结构描写了湖南山乡出阁的风习,没有曲折的故事情节,只是择取乡村生活的一截,在抬轿者对过去的生活琐事的回忆中着力刻划了陈四姑娘的形象,她的首倡陈家庄的放足风习、她的进城念外国书的渴望、她的爱听少年人缠绵山歌的嫣然一笑、她的爱看打花鼓姗姗然来的幽婉身影,突出了她的娴婉淳朴、有志向和敢反抗的个性。刻划陈四姑娘的形象,作者运用了众宾拱主的艺术手法。首先,作者将陈四姑娘置于清丽旖旎的山水风光中,以景之美托情之美人之美。那舞动的轻烟、玲珑的山色,那淅淅的流泉、金碧的残阳,那碧绿的松岭、那飞舞的白云,尤其对莲塘畔松荫下的浣衣女的描写:“她盘坐在崖边角,扎起袖,系紧裙子,徐徐的搓洗,默默的空想。那里有野卉杂莲花的清香,有山鹬的低唱,有翡翠的飞窜和陡然一条鱼跳出水面的微响。”在花的清香、鸟的鸣唱、翡翠鸟的飞窜、塘中鱼的跳跃的美丽风光的烘托中,突出了四姑娘对故乡依依惜别的深情,突出了四姑娘的娴婉秀美。这种以景拱情和以景衬人的描写,正如清代王夫之在《薑斋诗话》中所云:“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其次,作者将陈四姑娘置于钟情于她的故乡少年人们的顺承中,只写宾而宾拱主,从而突出四姑娘之美。这种手法如汉乐府《陌上桑》中写罗敷女的美貌,不直接写她的漂亮,而通过她对旁观者所产生的影响而勾画出来。小说将叙事视角置于抬轿人的角度,通过他们对四姑娘过去生活的回忆而凸现四姑娘的性格,尤其在打花鼓一节,作者并没对前来看花鼓的四姑娘作任何描绘,却通过钟情于她的打花鼓者的神态描写凸出四姑娘的美丽:“四姑娘一来,饰花旦的何妖精只是眉来眼去,扮小生的罗梅生只舞得八面威风,丑角陈三尽管涎皮搭脸的为她取笑,老旦龙春不安本份,常时要露出那圆的脸,清脆的喉音。”写“宾”的动作神态,却突出了“主”的美丽动人。
有人将中国二十年代的乡土文学创作分成两种风格倾向,鲁迅、王鲁彦、台静农等为人生的写实为主要风格的乡土小说,和以废名、沈从文、黎锦明等具有田园牧歌情调的乡土小说。《出阁》被看作是这种田园小说的代表。《出阁》中的陈四姑娘使我们想起废名《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桥》中的琴子姑娘,沈从文《边城》中的翠翠、《长河》中的夭夭,女性的淳朴与秀美、聪慧与善良,都有一种富有诗意的抒情笔调细细描出。《出阁》这类作品在黎锦明笔下并不多见,较多的是写人生苦难的写实的乡土作品,如《株守》、《水莽草》《唐寡妇》等。《出阁》以其触景生情的叙事结构、众宾拱主的描写艺术、浓郁古朴的民俗色彩、清新风趣的流畅语言,构成作品冲淡清丽的独特风韵,成为蜚声文坛的佳作。
7.梅雨之夕
施蛰存
梅雨又淙淙地降下了。
对于雨,我倒并不觉得嫌厌,所嫌厌的是在雨中疾驰的摩托车的轮,它会得溅起泥水猛力地洒上我的衣裤,甚至会连嘴里也拜受了美味。我常常在办公室里,当公事空闲的时候,凝望着窗外淡白的空中的雨丝,对同事们谈起我对于这些自私的车轮的怨苦。下雨天是不必省钱的,你可以坐车,舒服些。他们会这样善意地劝告我。但我并不曾屈就了他们的好心,我不是为了省钱,我喜欢在滴沥的雨声中撑着伞回去。我的寓所离公司是很近的,所以我散工出来,便是电车也不必坐,此外还有一个我所以不喜欢在雨天坐车的理由,那是因为我还不曾有一件雨衣,而普通在雨天的电车里,几乎全是裹着雨衣的先生们,夫人们或小姐们,在这样一间狭窄的车厢里,滚来滚去的人身上全是水,我一定会虽然带着一把上等的伞,也不免满身淋漓地回到家里。况且尤其是在傍晚时分,街灯初上,沿着人行路用一些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虽然拖泥带水,也不失为一种自己的娱乐。在蒙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轮廓,广阔的路上倒映着许多黄色的灯光,间或有几条警灯的红色和绿色在闪烁着行人的眼睛。雨大的时候,很近的人语声,即使声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
人家时常举出这一端来说我太刻苦了,但他们不知道我会得从这里找出很大的乐趣来,即使偶尔有摩托车的轮溅满泥泞在我身上,我也并不曾因此而改了我的习惯。说是习惯,有什么不妥呢,这样的已经有三四年了。有时也偶尔想着总得买一件雨衣来,于是可以在雨天坐车,或者即使步行,也可以免得被泥水溅着了上衣,但到如今这仍然留在心里做一种生活上的希望。
在近来的连日的大雨里,我依然早上撑着伞上公司去,下午撑着伞回家,每天都是如此。
昨日下午,公事堆积得很多。到了四点钟,看看外面雨还是很大,便独自留下在公事房里,想索性再办了几桩,一来省得明天要更多地积起来,二来也借此避雨,等它小一些再走。这样地竟逗留到六点钟,雨早已止了。
走出外面,虽然已是满街灯火,但天色却转清朗了。曳着伞,避着檐滴,缓步过去,从江西路走到四川路桥,竟走了差不多有半点钟光景。邮政局的大钟已是六点二十五分了。未走上桥,天色早已重又冥晦下来,但我并没有介意,因为晓得是傍晚的时分了,刚走到桥头,急雨骤然从乌云中漏下来,潇潇的起着繁音。看下面北四川路上和苏州河两岸行人的纷纷乱窜乱避,只觉得连自己心里也有些着急。他们在着急些什么呢?他们也一定知道这降下来的是雨,对于他们没有生命上的危险,但何以要这样急迫地躲避呢?说是为了恐怕衣裳给淋湿了,但我分明看见手中持着伞的和身上披了雨衣的人也有些脚步踉跄了。我觉得至少这是一种无意识的纷乱。但要是我不会感觉到雨中闲行的滋味,我也是会得和这些人一样地急突地奔下桥去的。
何必这样的奔逃呢,前路也是在下着雨,张开我的伞来的时候,我这样漫想着。不觉已走过了天潼路口。大街上浩浩荡荡地降着雨,真是一个伟观,除间或有几辆摩托车,连续地冲破了雨仍旧钻进了雨中地疾驰过去之外,电车和人力车全不看见。我奇怪他们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至于人,行走着的几乎是没有,但在店铺的檐下或蔽荫下是可以一团一团地看得见,有伞的和无伞的,有雨衣的和无雨衣的,全都聚集着,用嫌厌的眼望着这奈何不得的雨。我不懂他们这些雨具是为了怎样的天气而买的。
至于我,已经走近文监师路了。我并没什么不舒服,我有一把好的伞,脸上绝不会给雨淋湿,脚上虽然觉得有些潮炄炄,但这至多是回家后换一双袜子的事。我且行且看着雨中的北四川路,觉得朦胧的颇有些诗意。但这里所说的“觉得”,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具体的思绪,除了“我该得在这里转弯了”之外,心中一些也不意识着什么。
从人行路上走出去,探头看看街上有没有往来的车辆,刚想穿过街去转入文监师路,但一辆先前并没有看见的电车已停在眼前。我止步了,依然退进到人行路上,在一支电杆边等候着这辆车的开出。在车停的时候,其实我是可以安心地对穿过去的,但我并不会这样做。我在上海住得很久,我懂得走路的规则,我为什么不在这个可以穿过去的时候走到对街去呢,我没知道。
我数着从头等车里下来的乘客。为什么不数三等车里下来的呢?这里并没有故意的挑选,头等坐在车底前部,下来的乘客刚在我面前,所以我可以很看得清楚。第一个,穿着红皮雨衣的俄罗斯人,第二个是中年的日本妇人,她急急地下了车,撑开了手里提着的东洋粗柄雨伞,缩着头鼠窜似的绕过车前,转进文监师路去了。我认识她,她是一家果子店的女店主。第二,第四,是像宁波人似的我国商人,他们都穿着绿色的橡皮华式雨衣。第五个下来的乘客,也即是末一个了,是一位姑娘。她手里没有伞,身上也没有穿雨衣,好像是在雨停止了之后上电车的,而不幸在到目的地的时候却下着这样的大雨。我猜想她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上车的,至少应当在卡德路以上的几站吧。
她走下车来,缩着瘦削的,但并不露骨的双肩,窘迫地走上人行路的时候,我开始注意着她的美丽了。美丽有许多方面,容颜的姣好固然一重要素,但风仪的温雅,肢体的停匀,甚至谈吐的不俗,至少是不惹厌,这些也有着份儿,而这个雨中的少女,我事后觉得她是全适合这几端的。
她向路的两边看了一看,又走到转角上看着文监师路。我晓得她是急于要招呼一辆人力车。但我看,跟着她的眼光,大路上清寂地没有一辆车子徘徊着,而雨还尽量地落下来。她旋即回了转来,躲避在一家木器店的屋檐下,露着烦恼的眼色,并且蹙着细淡的修眉。
我也便退进在屋檐下,虽则电车已开出,路上空空地,我照理可以穿过去了。但我何以不穿过去,走上了归家的路呢! 为了对于这个少女有什么依恋么?并不,绝没有这种依恋的意识。但这也决不是为了我家里有着等候我回去在灯下一同吃晚饭的妻,当时是连我已有妻的思想都不会有,面前有着一个美的对象,而又是在一重困难之中,孤寂地单身呆立着望这永远地,永远地垂下来的梅雨,只为了这些缘故,我不自觉地移动了脚步站在她旁边了。
虽然在屋檐下,虽然没有粗重的檐溜滴下来,但每一阵风会得把凉凉的雨丝吹向我们。我有着伞,我可以如中古时期骁勇的武士似地把伞当作盾牌,挡着扑面袭来的雨丝的箭,但这个少女却身上间歇地被淋得很湿了。薄薄的绸衣,黑色也没有效用了,两支手臂已被画出了它们的圆润。她屡次旋转身去,侧立着,避免轻薄的雨之侵袭她的前胸。肩臂上受些雨水,让衣裳贴着了肉倒不打紧吗? 我曾偶尔这样想。
天晴的时候,马路上多的是兜搭生意的人力车。但现在需要它们的时候,却反而没有了。我想着人力车夫的不善于做生意,或许是因为需要的人太多了,供不应求,所以即是在这样繁盛的街上,也不见一辆车子的踪迹。或许车夫也都在避雨呢,这样大的雨,车夫不该避一避吗?对于人力车之有无,本来用不到关心的我,也忽然寻思起来,我并且还甚至觉得那些人力车夫是可恨的,为什么你们不拖着车子走过来接应这生意呢,这里有一位美丽的姑娘,正窘立在雨中等候着你们的任何一个。
如是想着,人力车终于没有踪迹。天色真的晚了。远处对街的店铺门前有几个短衣的男子已经等得不耐而冒着雨,他们是拼着淋湿一身衣裤的,跨着大步跑去了。我看这位少女的长眉已颦蹙得更紧,眸子莹然,像是心中很着急了。她的忧闷的眼光正与我的互相交换,在她眼里,我懂得我是正受着诧异,为什么你老是站在这里不走呢。你有着伞,并且穿着皮鞋,等什么人么?雨天在街路上等谁呢? 眼睛这样锐利地看着我,不是没怀着好意么?从她将钉住着在我身上打量我的眼光移向着阴黑的天空的这个动作上,我肯定地猜测她是在这样想着。
我有着伞呢,而且大得足够容两个人的蔽荫的,我不懂何以这个意识不早就觉醒了我。但现在它觉醒了我将使我做什么呢?我可以用我的伞给她障住这样的淫雨,我可以陪伴她走一段路去找人力车,如果路不多,我可以送她到她的家。如果路很多,又有什么不成呢?我应当跨过这一箭路,去表白我的好意吗?好意,她不会有什么别方面的疑虑吗?或许她会得像刚才我所猜想着的那样误解了我,她便会得拒绝了我。难道她宁愿在这样不止的雨和风中,在冷静的夕暮的街头,独自个立到很迟吗?不啊! 雨是不久就会停的,已经这样连续不断地降下了……多久了,我也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在雨水中间流过。我取出时计来,七点三十四分。一小时多了。不至于老是这样地降下来吧,看,排水沟已经来不及宣泄,多量的水已经积聚在它上面,打着旋涡,挣扎不得流下去的路,不久怕会溢上了人行道么?不会的,决不会有这样持久的雨,再停一会,她一定可以走了。即使雨不就停止,人力车大约总能够来一辆的。她一定会不管多大的代价坐了去的。然则我是应当走了么? 应当走了? 为什么不? ……
这样地又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走。雨没有住,车儿也没有影踪。她也依然焦灼地立着。我有一个残忍的好奇心,如她这样的在一重困难中,我要看她终于如何处理她自己。看着她这样窘急,怜悯和旁观的心理在我身中各占了一半。
她又在惊异地看着我。
忽然,我觉得,何以刚才会不觉得呢,我奇怪,她好像在等待我拿我的伞贡献给她,并且送她回去,不,不一定是回去,只是到她所需要到的地方去。你有伞,但你不走,你愿意分一半伞荫蔽我,但还在等待什么更适当的时候呢?她的眼光在对我这样说。
我脸红了,但并没有低下头去。
用羞赧来对付一个少女的注目,在结婚以后,我是不常有的。这是自己也随即觉得可怪了。我将用何种理由来譬解我的脸红呢?没有! 但随即有一种男子的勇气升上来,我要求报复,这样说或许较严重了,但至少是要求着克服她的心在我身里急突地催促着。
终归是我移近了这少女,将我的伞分一半荫蔽她。
——小姐,车子恐怕一时不会得有,假如不妨碍,让我来送一送吧。我有着伞。
我想说送她回府,但随即想到她未必是在回家的路上,所以结果是这样两用地说了。当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竭力做得神色泰然而她一定已看出了这勉强的安静的态度后面藏匿着的我的血脉之急流。
她凝视着我半微笑着。这样好久。她是在估量我这种举止的动机,上海是个坏地方,人与人都用一种不信任的思想交际着! 她也许是正在自己委决不下,雨真的在短时期内不会止么?人力车真的不会来一辆么?要不要借着他的伞姑且走起来呢?也许转一个弯就可以有人力车,也许就让他送到了。那不妨事么?……不妨事。遇见了认识人不会猜疑吗?……但天太晚了,雨并不觉得小一些。
于是她对我点了点头,极轻微地。
谢谢你。朱唇一启,她迸出柔软的苏州音。
转进靠西边的文监师路,响着雨声的伞下,在一个少女的旁边,我开始诧异我的奇遇。事情会得展开到这个现状吗?她是谁,在我身旁同走,并且让我用伞荫蔽着她,除了和我的妻之外,近几年来我并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回转头去,向后面斜看,店铺里有许多人歇下了工作对我,或是我们,看着。隔着雨的帡幪,我看得见他们的可疑的脸色。我心里吃惊了,这里有着我认识的人吗? 或是可有着认识她的人吗? ……再回看她,她正低下着头。拣着踏脚地走。我的鼻刚接近她的鬓发,一阵香。无论认识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看见了这样的我们的同行,会怎样想? ……我将伞沉下了些,让它遮蔽到我们的眉额。人家除非低下身子来,不能看见我们的脸面。这样的举动,她似乎很中意。
我起先是走在她的右边,右手执着伞柄,为了要让她多得些荫蔽,手臂便凌空了。我开始觉得手臂酸痛,但并不以为是一种苦楚。我侧眼看她,我恨那个伞柄,它遮隔了我的视线,从侧面看,她并没有从正面看那样的美丽。但我却从此得到了一个新的发现:她很像一个人。谁? 我搜寻着,我搜寻着,好象记得,岂但……几乎每日都在意中的,一个我认识的女子,像现在身旁并行着的这个一样的身材,差不多的面容,但何以现在百思不得了呢? ……啊,是了,我奇怪为什么我竟会得想不起来,这是不可能的! 我的初恋的那个少女,同学,邻居,她不是很像她吗?这样的从侧面看,我与她离别了好几年了,在我们相聚的最后一日,她还只有十四岁捆绑白丝jk双脚吊起,……一年……二年……七年了呢。我结婚了,我没有再看见她,想来长成得更美丽了……但我并不是没有看见她长大起来,当我脑中浮起她的印像来的时候,她并不还保留着十四岁的少女姿态。我不时在梦里,睡梦或白日梦,看见她在长大起来,我会自己构成她是个美丽的二十岁年纪的少女。她有好的声音和姿态,当偶然悲哀的时候,她在我的幻觉里会得是一个妇人,或甚至是一个年轻的母亲。
但她何以这样的像她呢?这个容态,还保留十四岁时候的余影,难道就是她自己么?她为什么不会到上海来呢?是她!天下有这样容貌完全相同的人么?不知她认出了我没有……我应该问问她了。
小姐是苏州人么?
是的。
确然是她,罕有的机会啊! 她几时到上海来的呢?她的家搬到上海来了吗?还是,哎,我怕,她嫁到上海来了呢?她一定已经忘记了我,否则她不会允许我送她走。……也许我的容貌有了改变,她不能再认识我,年数确是很久了。……但她知道我已经结婚吗? 要是没有知道,而现在她认识了我,怎么办呢?我应当告诉她吗?如果这样是需要的,我将怎么措辞呢? ……
我偶然向道旁一望,有一个女子倚在一家店里的柜上。用着忧郁的眼光。看着我,或者也许是在看着她。我忽然好像发现这是我的妻,她为什么在这里? 我奇怪。
我们走在什么地方了。我留心看。小菜场。她恐怕快要到了。我应当不失了这个机会。我要晓得她更多一些,但要不要使我们继续已断的友谊呢,是的,至少也得是友谊?还是仍旧这样地让我在她的意识里只不过是一个不相识的帮助女子的善意的人呢?我开始踌躇了。我应当怎样做才是最适当的。
我似乎还应该知道她正要到那里去。她未必是归家去吧。家——要是父母的家倒也不妨事的,我可以进去,如像幼小的时候一样。但如果是她自己的家呢?我为什么不问她结婚了不曾呢……或许,连自己的家也不是,而是她的爱人的家呢捆绑白丝jk双脚吊起,我看见一个文雅的青年绅士。我开始后悔了,为什么今天这样高兴,剩下妻在家里焦灼地等候着我,而来管人家的闲事呢。北四川路上,终于会有人力车往来的?即使我不这样地用我的伞伴送她,她也一定早已能雇到车子了。要不是自己觉得不便说出口,我是已经会得剩了她在雨中反身走了。
还是再考验一次吧。
小姐贵姓?
刘。
刘吗?一定是假的。她已经认出了我,她一定都知道了关于我的事,她哄我了。她不愿意再认识我了,便是友谊也不想继续了。女人! ……她为什么改了姓呢?……也许这是她丈夫的姓? 刘……刘什么?
这些思想的独白,并不占有了我多少时候。它们是很迅速地翻舞过我的心里,就在与这个好像有魅力的少女同行过一条马路的几分钟之内。我的眼不常离开她,雨到这时已在小下来也没有觉得。眼前好像来来往往的人在多起来了,人力车也恍惚看见了几辆。她为什么不雇车呢?或许快要到达她的目的地了。她会不会因为心里已认识了我,不敢相认,所以故意延滞着和我同走么?
一阵微风,将她的衣缘吹起,飘荡在身后。她扭过脸去避对面吹来的风,闭着眼睛,有些娇媚。这是很有诗兴的姿态,我记起日本画伯铃木春信的一帧题名叫“夜雨宫诣美人图”的画。提着灯笼,遮着被斜风细雨所撕破的伞,在夜的神社之前走着,衣裳和灯笼都给风吹卷着,侧转脸儿来避着风雨的威势,这是颇有些洒脱的感觉的。现在我留心到这方面了,她也有些这样的丰度。至于我自己,在旁人眼光里,或许成为她的丈夫或情人了,我很有些得意着这种自譬的假饰。是的,当我觉得她确是幼小时候初恋着的女伴的时候,我是如像真有这回事似的享受着这样的假饰。而从她鬓边颊上被潮润的风吹过来的粉香,我也闻嗅得出是和我妻所有的香味一样的。……我旋即想到古人有“担簦亲送绮罗人”那么一句诗,是很适合于今日的我的奇遇的。铃木画伯的名画又一度浮现上来了。但铃木的所画的美人并不和她有一些相像,倒是我妻的嘴唇却与画里的少女的嘴唇有些仿佛的。我再试一试对于她的凝视,奇怪啊,现在我觉得她并不是我适才所误会着的初恋的女伴了。她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少女。眉额、鼻子、颧骨,即使说是有年岁的改换,也绝对的找不出一些踪迹来。而我尤其嫌厌着她的嘴唇,侧看过去,似乎太厚一些了。
我忽然觉得很舒适,呼吸也更通畅了。我若有意无意地替她撑着伞,徐徐觉得手臂太酸痛之外,没什么感觉。在身旁由我伴送着的这个不相识的少女的形态,好似已经从我的心的樊笼中被释放了出去。我才觉得天已完全夜了,而伞上已听不到些微的雨声。
——谢谢你,不必送了,雨已经停了。
她在我耳朵边这样地嘤响。
我蓦然惊觉,收拢了手中的伞。一缕街灯的光射上了她的脸,显着橙子的颜色。她快要到了吗?可是她不愿意我伴她到目的地,所以趁此雨已停住的时候要辞别我吗?我能不能设法看一看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要紧,假使没有妨碍,让我送到了吧。
——不敢当呀,我一个人可以走了,不必送吧。时光已是很晏了,真对不起得很呢。
看来是不愿我送的了。但假如还是下着大雨便怎么了呢?……我怨怼着不情的天气,何以不再下半小时雨呢,是的,只要再半小时就够了。一瞬间,我从她的对于我的凝视——那是为了要等候我的答话——中看出一种特殊的端庄,我觉得凌然,像雨中的风吹上我的肩膀。我想回答,但她已不再等候我。
——谢谢你,请回转吧,再会。……
她微微地侧面向我说着,跨前一步走了,没有再回转头来。我站在中路,看她的后影,旋即消失在黄昏里。我呆立着,直到一个人力车夫来向我兜揽生意。
在车上的我,好像飞行在一个醒觉之后就要忘记了的梦里。我似乎有一桩事情没有做完成,我心里有着一种牵挂。但这并不会很清晰地意识着。我几次想把手中的伞张起来,可是随即会自己失笑这是无意识的。并没有雨降下来,完全地晴了,而天空中也稀疏地有了几颗星。
下车了,我叩门。
——谁?
这是我在伞底下伴送着走的少女的声音! 奇怪,她何以又会在我家里?……门开了。堂中灯火通明,背着灯光立在开着一半的大门边的,倒并不是那个少女。朦胧里,我认出她是那个倚在柜台上用嫉妒的眼光看着我和那个同行的少女的女子。我惝怳地走进门。在灯下,我很奇怪,为什么从我妻的脸色上再也找不出那个女子的幻影来。
妻问我何故归家这样的迟,我说遇到了朋友,在沙利文吃了些小点,因为等雨停止,所以坐得久了。为了要证实我这谎话,夜饭吃得很少。
(选自《梅雨之夕》)
【赏析】
施蛰存是中国三十年代新感觉派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早年的作品大都是以一种灵秀之笔,展示松江家乡的风物人情,作品抒情气息浓郁。但就作家本人来说,影响最大,引起人们注意和欣赏的却是他的现代心理分析小说。《梅雨之夕》便是一篇优秀的现代心理分析小说。
作品描写梅雨季节的黄昏,一位小职员带着在外界寻找慰藉的忧郁心情下班缓步回家。当他“奇遇”了一位从电车上下来躲雨的美貌异性后,他由注意她,到欣赏她,怜悯她了。同伞共行之后,他又感觉到与姑娘同行的欢愉,并由此而联想起初恋的少女。后来天黑了,姑娘走了。男主人公怅然若失,以至回到家里见到妻子仍失魂落魄……
整个作品没有离奇曲折的故事情节,也没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描写,甚而至于都没有什么爱的语言,爱的表示。完全是一种心理的流程,诚如作者所述:“是描写一种心理过程的。”然而作者把一件极平凡的事情写得缱绻纾徐,从容不迫,很有诗意。他非常细腻、委婉地描述了一个中年男子的朴素情愫。我们说它是情愫,因为它是那样轻淡,而且简直就像是溪水一样地潺潺流出,甚至像山泉一样令人难以察觉地渗透而出。作者仿佛是在引导读者在人物心灵的崎岖小路上行走,而字里行间又确存一种忧郁、惆怅和淡淡的伤感之情。作品充分地显示了施蛰存心理分析小说的独特艺术个性。
作品抓住男主人公的心理定势,紧扣他“怎么想”和“想什么”,极有层次地、立体地展示他的心理流程,表现人物的内心思想情趣。
“嫌厌”都市快节奏的小职员,带着在雨雾迷濛的外界寻找慰藉的心情缓步回家。他的目的是寻求暂时的安逸与欢娱。“从江西路走到四川路桥”,这四百米路竟走了半小时! 足见他的悠闲。就在文监师路,他邂逅了一位从电车上下来的美丽的姑娘,这位“容颜姣好、风仪温雅、肢体匀称”的姑娘,起初他只是注意,但姑娘避雨时表现出来的烦恼的眼色,苗条、娇弱的体态,使他产生了同情和怜惜之感。姑娘在窘迫中“孤寂地单身呆立着”,使他“不自觉”地靠了过去。姑娘“薄薄的绸衣”被雨淋湿了贴在身上,“长眉颦蹙得更紧”,“眸子莹然”的焦急情绪,不由使男主人公心情复杂起来: 他想用伞“如中古时期骁勇的武士似的”为姑娘挡住“雨箭”,又担心姑娘的疑惑、误解和拒绝。因为姑娘“诧异” 的眼色分明怀疑他“没怀好意”。于是他怀着一种“残忍的好奇心”,旁观姑娘“如何处理自己”。
过了一会,当姑娘再一次“惊异地”看他时,他感觉到姑娘窥出了他内心的秘密时“脸红了”,他竭力装得“神色泰然”,并在意识中对自己的一切作种种的辩解,然而这强作镇静的后面隐藏的是“血脉之急流”,在潜意识里,一个精灵在颤动,在跳跃。姑娘“体态的美丽”及“典雅的风姿”使他产生了一种不失为人的自然而正常的“欲望”。这种心理流程完全是按人的规律而不是按动物的规律发展的。濛濛的细雨,溶溶的灯光,渐暗的天色,又制造了一种温馨、迷蒙和柔和的气氛,这都给他的心理流程创造了一个发展的蓄势。他终于移近了姑娘,将伞分一半“荫蔽她”,并开始了两个人的对话。姑娘低着头,他的鼻刚接近她的鬓发,产生“一阵香”。他回转头去向后斜看,又见店铺许多人“对着我们”,于是他将伞沉下了些,以便“遮蔽我们的眉额”……
作者充分地把握住人物的表层意识和潜意识的活动,一步一步地揭示他的情感活动。作品也就始终能够把握住读者,给读者带来一种清新欣悦之感。
作品还通过联想、闪念、错觉、幻觉等手法作为人物心理流程的依据,进一步揭示人物潜意识中的感觉因素。
男主人公与一个美丽的姑娘同伞共行后,产生了一种欢愉及新鲜感,这种情感的陶醉加上对周围人的担心,使他既紧张又兴奋,既担心又激动。“手臂酸痛”也不以为是“苦楚”,一个劲地隔着伞柄看着姑娘,看着看着他的心理发生了变异与错位了:“她”是他“初恋的少女”,这个“睡梦或白日梦”中思念的“少女”。这一发现使他产生了冲动、想入非非的思绪:七年过去了,初恋仍给他以强烈的心弦撩拨,并无处不像个幽灵似地出现着、影响着、笼罩着这小职员的行为和思想。他对初恋少女产生过热烈的爱慕,这种爱慕经久不衰。但他的初恋却像昙花一现,彗星一闪,留下的是空寂,是清淡的哀愁,就像那轻絮一样飘忽而又永远连绵不断的思念。于是他想象与少女分别时的情景,长成后的美丽姿态,并“悲哀”她变成了一个“妇人”。他想象着他们再见面的情景。初恋少女在眼前的“复活”使他“惊喜”,他不能“失去了这个机会”,“要晓得她更多一些”,于是他又询问姑娘的姓氏、家乡,而姑娘的回答,他又以为是在“哄他”、“骗他”。
在与这位有“魅力的少女”同行的几分钟内,他“尝到了不可言喻的甜蜜”,虽然“连她的衣裙都没有碰一下”。因而当一阵风吹起姑娘的衣缘时,他忽又觉是具有 “诗意的姿态”,“颇为洒脱”,勾起他对《夜雨宫诣美人图》及“担簦亲送绮罗人”这些古诗画的联想,并一再认为他今日是一种“奇遇”。画中的人,意中的人,眼前的人在他内心产生幻觉并一再复合重叠,构成一个全新的意象。这种由心理幻觉激发起来的想象、联想、闪念构成一种美的意境。及至雨停了,一缕街灯的光射在姑娘的脸上。姑娘婉言谢绝他的护送后飘然而去,男主人公是“蓦然惊觉”。他“怨怼”这无情的天气,“何不再下半小时的雨”,望着姑娘离去的后影“呆立着”。直到坐在人力车上,心里依然有一种 “牵挂”,并下意识地“几次想把手中的伞张起来”。月明星稀,到家叩门后仍把妻的应声想象成姑娘的声音,朦胧中把妻当成姑娘的幻影。他的潜意识里是多么渴望和姑娘的关系继续保持下去。当妻问何故归家这样迟,他只得扯谎道:沙利文吃小点。
他是一个已婚男子,婚后陪伴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在街上走,他心里当然也有一种顾忌,所以在街上,他是处处“留心着”,并当他心猿意马时会突然发觉那倚在店柜上的女子仿佛是自己的“妻”,而且是用着“忧郁”的眼光看着他。他“奇怪”了,犹如做了小偷似的一阵心虚。这是一种潜意识的错觉,这也是社会、责任、道德乃至法律对他的一种约束。
一般人对于小说往往容易理解为要有不平凡的故事情节和事态发展,而忽略了要表现出不平凡的人性,哪怕是人性中不平凡的那么一点火花。《梅雨之夕》却是描绘了一段对人性的普通而不平凡的经历和回忆,作品焕发着一种诗意的光辉。作者写“我”对姑娘人道的感情:同情、怜悯、柔情,所有这一切,又都表现了作者本人纯正的感情与良知。《梅雨之夕》在技巧上十分精致,当人们阅读小说时,有一种诗和画的意境,给人一种清新、淡雅和美的享受。
8.山峡中
艾芜
江上横着铁链作成的索桥,巨蟒似的,现出顽强古怪的样子,终于渐渐吞蚀在夜色中了。
桥下凶恶的江水,在黑暗中奔腾着,咆哮着,发怒地冲打崖石,激起吓人的巨响。
两岸蛮野的山峰,好像也在怕着脚下的奔流,无法避开一样,都把头尽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际。
夏天的山中之夜,阴郁、寒冷、怕人。
桥头的神祠,破败而荒凉的,显然已给人类忘记了,遗弃了,孤零零地躺着,只有山风、江流送着它的余年。
我们这几个被世界抛却的人们,到晚上的时候,趁着月色星光,就从远山那边的市集里,悄悄地爬了下来进去和残废的神们,一块儿住着,作为暂时的自由之家。
黄黑斑驳的神龛面前,烧着一堆煮饭的野火,跳起熊熊的红光,就把伸手取暖的阴影鲜明地绘在火堆的周遭。上面金衣剥落的江神,虽也在暗淡的红色光影中,显出一足踏着龙头的悲壮样子,但人一看见那只扬起的握剑的手,是那么地残破,危危欲坠了,谁也要怜惜他这位末路英雄的。锅盖的四围,呼呼地冒出白色的蒸气,咸肉的香味和着松柴的芬芳,一时到处弥漫起来。这是宜于哼小曲、吹口哨的悠闲时候,但大家都是静默地坐着,只在暖暖手。
另一边角落里,燃着一节残缺的蜡烛,摇曳地吐出微黄的光辉,展示出另一个暗淡的世界。没头的土地菩萨侧边,躺着小黑牛,污腻的上身完全裸露出来,正无力地呻唤着,衣和裤上的血迹,有的干了,有的还是湿渍渍的。夜白飞就坐在旁边,给他揉着腰干,擦着背,一发现重伤的地方,便惊讶地喊:
“呵呀,这一处!”
接着咒骂起来:
“他妈的! 这地方的人,真毒! 老子走遍天下,也没碰见过这些吃人的东西! ……这里的江水也可恶,象今晚要把我们冲走一样!”
夜愈静寂,江水也愈吼得厉害,地和屋宇和神龛都在震颤起 来。
“小伙子,我告诉你,这算什么呢?对待我们更要残酷的人,天底下还多哩,……苍蝇一样的多哩!”
这是老头子不高兴的声音,由那薄暗的地方送来,仿佛在责备着,“你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哪!”他躺在一张破烂虎皮的毯子上面,样子却望不清楚,只是铁烟管上的旱烟,现出一明一暗的红焰。复又吐出教训的话语:
“我么?人老了,拳头棍棒可就挨得不少。……想想看,吃我们这行饭,不怕挨打就是本钱哪!……没本钱怎么做生意呢?”
在这边烤火的鬼冬哥把手一张,脑袋一仰,就大声插嘴过去,一半是讨老人的好,一半是夸自己的狠。
“是呀,要活下去。我们这批人打断腿子倒是常有的事情,……你们看,象那回在鸡街,鼻血打出了,牙齿打脱了,腰干也差不多伸不起来,我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在笑么?……”
“对哪!”老头子高兴地坐了起来,“还有,小黑牛就是太笨了,嘴巴又不会扯谎,有些事情一说就说脱了的。像今天,你说,也掉东西,谁还拉着你哩?……只晓得说‘不是我,不是我’,就是这一句,人家怎不搜你身上呢?……不怕挨打,也好嘛! ……呻唤,呻唤,尽是呻唤!”
我虽是没有就着火光看书了,但却仍旧把书拿在手里的。鬼冬哥得了老头子的赞许,就动手动足起来,一把抓着我的书喊道:
“看什么?书上的废话,有什么用呢?一个钱也不值,……烧起来还当不得这一根干柴……听,老人家在讲我们的学问哪!”
一面就把一根干柴,送进火里。
老头子在砖上叩去了铁烟管上的余烬,很矜持地说道:
“我们的学问,没有写在纸上,……写来给傻子读么?……第一……一句话,就是不怕和扯谎! ……第二……我们的学问,哈哈哈。”
似乎一下子觉出了,我才同他合伙没久的,便用笑声掩饰着更深一层的话了。
“烧了吧,烧了吧,你这本傻子才肯读的书!”
鬼冬哥作势要把书抛进火里去,我忙抢着喊:
“不行! 不行!”
侧边的人就叫了起来:
“锅碰倒了!锅碰倒了!”
“同你的书一块去跳江吧!”
鬼冬哥笑着把书丢给了我。
老头子轻徐地向我说道:
“你高兴同我们一道走,还带那些书做什么呢。……那是没用的,小时候我也读过一两本。”
“用处是不大的,不过闲着的时候,看看罢了,像你老人家无事的时候吸烟一样。……”
我不愿同老头子引起争论,因为就有再好的理由也说不服他这顽强的人的,所以便这样客气地答复他。他得意地笑了,笑声在黑暗中散播着。至于说到要同他们一道走,我却没有如何决定,只是一路上给生活压来说气忿话的时候,老头子就误以为我真的要入伙了。今天去干的那一件事,无非由于他们的逼迫,凑凑角色罢了,并不是另一个新生活的开始。我打算趁此向老头子说明,也许不多几天,就要独自走我的,但却给小黑牛突然一阵猛烈的呻唤打断了。
大家皱着眉头沉默着。
在这些时候,不息地打着桥头的江涛,仿佛要冲进庙来,扫荡一切似的。江风也比往天晚上大些,挟着尘沙,一阵阵地滚入,简直要连人连锅连火吹走一样。
残烛熄灭,火堆也闷着烟,全世界的光明,统给风带走了,一切重返于无涯的黑暗。只有小黑牛痛苦的呻吟,还表示出了我们悲惨生活的存在。
野老鸦拨着火堆,尖起嘴巴吹,闪闪的红光,依旧喜悦地跳起,周遭不好看的脸子,重又画出来了。大家吐了一口舒适的气。野老鸦却是流着眼泪了,因为刚才吹的时候,湿烟熏着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揉揉之后,独自悠悠然地说:
“今晚的大江,吼得这么大……又凶,……像要吃人的光景哩,该不会出事吧……”
大家仍旧沉默着。外面的山风、江涛,不停地咆哮,不停地怒吼,好象诅咒我们的存在似的。
小黑牛突然大声地呻唤,发出痛苦的呓语:
“哎呀,……哎……害了我了……害了我了,……哎呀……哎呀……我不干了! 我不……”
替他擦着伤处的夜白飞,点燃了残烛,用一只手挡着风,照映出小黑牛打坏了的身子——正痉挛地做出要翻身不能翻的痛苦光景,就赶快替他往腰部揉一揉,恨恨地抱怨他:
“你在说什么?你……鬼附着你哪!”
同时掉头回去,恐怖地望望黑暗中的老头子。
小黑牛突地翻过身,嗄声嘶叫:
“你们不得好死的! 你们! ……菩萨! 菩萨呀!”
已经躺下的老头子突然坐了起来,轻声说道:
“这样么? ……哦……”
忽又生气了,把铁烟管用力地往砖上扣了一下,说:
“菩萨,菩萨,菩萨也同你一样的倒楣!”
交闪在火光上面的眼光,都你望我我望你地,现出不安的神 色。
野老鸦向着黑暗的门外看了一下,仍旧静静地说:
“今晚的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 ……我说嘛……”
“你说,……你一开口,就是吉利的!”
鬼冬哥粗暴地盯了野老鸦一眼,恨恨地诅咒着。
一阵风又从破门框上刮了进来,激起点点红艳的火星,直朝鬼冬哥的身上迸射。他赶快退后几步,向门外黑暗中的风声,扬着拳头骂:
“你进来! 你进来!……”
神祠后面的小门一开,白色鲜明的玻璃灯光和着一位油黑蛋脸的年轻姑娘,连同笑声,挤进我们这个暗淡的世界里来了。黑暗、沉闷和忧郁,都悄悄地躲去。
“喂,懒人们! 饭煮得怎样了……孩子都要饿哭了哩!”
一手提灯,一手抱着一块木头人儿,亲昵地偎在怀里,作出母亲那样高兴的神情。
蹲着暖手的鬼冬哥把头一仰,手一张,高声哗笑起来:
“哈呀,野猫子,……一大半天,我说你在后面做什么?……你原来是在生孩子哪!……”
“呸,我在生你!”
接着啵的响了一声。野猫子生气了,鼓起原来就是很大的乌黑眼睛,把木人儿打在鬼冬哥的身旁,一下子冲到火堆边上,放下了灯,揭开锅盖,用筷子查看锅里翻腾滚沸的咸肉。白蒙蒙的蒸气,便在雪亮的灯光中,袅袅地上升着。
鬼冬哥拾起木人儿,装模做样地喊道:
“呵呀,……尿都跌出来了! ……好狠毒的妈妈!”
野猫子不说话,只把嘴巴一尖,头颈一伸,向他作个顽皮的鬼脸,就撕着一大块油腻腻的肉,有味地嚼她的。
小骡子用手肘碰碰我,斜起眼睛打趣说:
“今天不是还在替孩子买衣料么?”
接着大笑起来。
“嘿嘿,……酒鬼……嘿嘿,酒鬼。”
鬼冬哥也突地记起了,哗笑着,向我喊:
“该你抱! 该你抱!”
就把木人儿递在我的面前。
野猫子将锅盖骤然一盖,抓着木人儿,抓着灯,像风一样蓦地卷开了。
小骡子的眼珠跟着她的身子溜,点点头说:
“活像哪,活像哪,一条野猫子!”
她把灯、木人儿和她自己,一同蹲在老头子的面前,撒娇地 说:
“爷爷,你抱抱! 娃儿哭哩!”
老头子正生气地坐着,虎着脸,耳根下的刀痕,绽出红涨的痕迹,不答理他的女儿。女儿却不怕爸爸的,就把木人儿的蓝色小光头,伸向短短的络腮胡上,顽皮地乱撞着,一面呶起小嘴巴,娇声娇气地说:
“抱,嗯,抱,一定要抱!”
“不!”
老头子的牙齿缝里挤出这么一声。
“抱,一定要抱,一定要,一定!”
老头子在各方面,都很顽强的,但对女儿却每一次总是无可如何地屈伏了。接着木人儿,对在鼻子尖上,鼓大眼睛,粗声粗气地打趣道:
“你是哪个的孩子?……喊声外公吧! 喊,蠢东西!”
“不给你玩! 拿来,拿来!”
野猫子一把抓去了,气得翘起了嘴巴。
老头子却粗暴地哗笑起来。大家都感到了异常的轻松,因为残留在这个小世界里的怒气,这一下子也已完全冰消了。
我只把眼光放在书上,心里却另外浮起了今天那一件新鲜而有趣的事情。
早上,他们叫我装作农家小子,拿着一根长烟袋,野猫子扮成农家小媳妇,提着一只小竹篮,同到远山那边的市集里,假作去买东西。他们呢,两个三个地远远尾在我们的后面,也装作忙忙赶街的样子。往日我只是留着守东西,从不曾伙同他们去干的,今天机会一到,便逼着扮演一位不重要的角色,可笑而好玩地登台了。
山中的市集,也很热闹的,拥挤着许多远地来的庄稼人。野猫子同我走到一家布摊子的面前,她就把竹篮子套在手腕上,乱翻起摊子上的布来,选着条纹花的说不好,选着棋盘格的也说不好,惹得老板也感到烦厌了。最后她扯出一匹蓝底白花的印花布,喜孜孜地叫道:
“呵呀,这才好看哪!”
随即掉转身来,仰起乌溜溜的眼睛,对我说:
“爸爸,……买一件给阿狗穿!”
我简直想笑起来——天呀,她怎么装得这样像! 幸好始终板起了面孔,立刻记起了他们教我的话。
“不行,太贵了! ……我没那样多的钱花!”
“酒鬼,我晓得! 你的钱,是要喝马尿水的!”
同时在我的鼻子尖上,竖起一根示威的指头,点了两点。说完就一下子转过身去,气狠狠地把布丢在摊子上。
于是,两个人就小小地吵起嘴来了。
满以为狡猾的老板总要看我们这幕滑稽剧的,哪知道他才是见惯不惊了,眼睛始终照顾着他的摊子。
野猫子最后赌气说:
“不买了,什么也不买了!”
一面却向对面街边上的货摊子望去。突然作出吃惊的样子,低声地向我也是向着老板喊:
“呀! 看,小偷在摸东西哪!”
我一望去,简直吓灰了脸,怎么野猫子会来这一着?在那边干的人不正是夜白飞、小黑牛他们么!
然而,正因为这一着,事情却得手了。后来,小骡子在路上告诉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狡猾的老板始把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的眼光引向远去,他才趁势偷去一匹上好的细布的。当时我却不知道,只听得老板幸灾乐祸地袖着手说:
“好呀!好呀!王老三,你也倒楣了!”
我还呆着看,野猫子便揪了我一把,喊道:
“酒鬼,死了么?”
我便跟着她赶快走开,却听着老板在后面冷冷地笑着,说风凉话哩。
“年纪轻轻,就这样的泼辣! 咳!”
野猫子掉回头去啐了一口。
“看进去了! 看进去了!”
鬼冬哥一面端开炖肉的锅,一面打趣着我。
于是,我的回味,便同山风刮着的火烟,一道儿溜走了。
中夜,纷乱的足声和嘈杂的低语,惊醒了我;我没有翻爬起来,只是静静地睡着。像是野猫子吧?走到我所睡的地方,站了一会,小声说道:
“睡熟了,睡熟了。”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瞒我的事在发生着了,心里禁不住惊跳起来,但却不敢翻动,只是尖起耳朵凝神地听着,忽然听见夜白飞哀求的声音,在暗黑中颤抖地说着:
“这太残酷了,太,太残酷了……魏大爷,可怜他是……”
尾声低小下去,听着的只是夜深打岸的江涛。
接着老头子发出钢铁一样的高声,叱责着:
“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 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得到今天么?你……哼,你! 小伙子,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他,又知道我们的……咳,那么多! 怎好白白放走呢?”
那边角落里躺着的小黑牛,似乎被人抬了起来,一路带着痛苦的呻唤和着杂沓的足步,流向神祠的外面去。一时屋里静悄悄的了,简直空洞得十分怕人。
我轻轻地抬起头,朝破壁缝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崖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参差,或浓或淡地画了出来,更显着峡壁的阴森和凄郁,比黄昏时候看起来还要怕人些。山脚底,汹涌着一片蓝色的奔流,碰着江中的石礁,不断地在月光中溅跃起、喷射起银白的水花。白天,尤其黄昏时候,看起来像是顽强古怪的铁索桥呢,这时却在皎洁的月下,露出妩媚的修影了。
老头子和野猫子站在桥头。影子投在地上。江风掠飞着他们的衣裳。
另外抬着东西的几个阴影,走到索桥的中部,便停了下来。蓦地一个人那么样的形体,很快地丢下江去。原先就是怒吼着的江涛,却并没有因此激起一点另外的声息,只是一霎时在落下处,跳起了丈多高亮晶晶的水珠,然而也就马上消灭了。
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经在这世界上凭借着一只残酷的巨手,完结了他的悲惨的命运了。但他往天那样老实而苦恼的农民样子,却还遗留在我的心里,搅得我一时无法安睡。
他们回来了。大家都是默无一语地悄然睡下,显见得这件事的结局是不得已的,谁也不高兴做的。
在黑暗中,野老鸦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
没有谁答一句话,只有庙外的江涛和山风,鼓噪地应和着。
我回忆起小黑牛坐在坡上歇气时,常常爱说的那一句话了:
“那多好呀! ……那样的山地! ……还有那小牛!”
随着他那忧郁的眼睛了望去,一定会在晴明的远山上面,看出点点灰色的茅屋和正在缕缕升起的蓝色轻烟的。同伴们也知道,他是被那远处人家的景色,勾引起深沉的怀乡病了,但却没有谁来安慰他,只是一阵地瞎打趣。
小骡子每次都爱接着他的话说:
“还有那白白胖胖的女人罗!”
另一人插嘴道:
“正在张太爷家里享福哪,吃好穿好的。”
小黑牛呆住了,默默地低下了头。
“鬼东西,总爱提这些! ……我们打几盘再走吧,牌呢? 牌呢? ……谁捡着?”
夜白飞始终袒护着小黑牛;众人知道小黑牛的悲惨故事,也是由他的嘴巴传达出来的。
“又是在想,又是在想! 你要回去死在张太爷的拳头下才好的! ……同你的山地牛儿一块去死吧!”
鬼冬哥在小黑牛的鼻子尖上示威似地摇一摇拳头,就抽身到树荫下打纸牌去了。
小黑牛在那个世界里躲开了张太爷的拳击,掉过身来在这个世界里,却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我不禁就由这想起,难道穷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残酷的么?也许地球上还有另外的光明留给我们的吧? 明天我准于要走了。
次晨醒来,只有野猫子和我留着。
破败凋残的神祠,尘灰满积的神龛,吊挂蛛网的屋角,俱如我枯燥的心地一样,是灰色的、暗淡的。
除却时时刻刻都在震人心房的江涛声而外,在这里简直可以说没有一样东西使人感到兴奋了。
野猫子先我起来,穿着青花布的短衣,大脚统的黑绸裤,独自生着火,炖着开水,悠悠闲闲地坐在火旁边唱着:
江水呵,
慢慢流,
流呀流,
流到东边大海头,
我一面爬起来扣着衣纽,听着这样的歌声,越发感到岑寂了。便没精打采地问(其实自己也是知道的):
“野猫子,他们哪里去了?”
“发财去了!”
接着又唱她的:
那儿呀,没有忧!
那儿呀,没有愁!
她见我不时朝昨夜小黑牛睡的地方了望,便打探似地说道:
“小黑牛昨夜可真叫得凶,大家都吵来睡不着。”
一面闪着她乌黑的狡猾的眼睛。
“我没听见。”
打算听她再捏造些什么话,便故意这样地回答。
她便继续说:
“一早就抬他去医伤去了! ……他真是个该死的家伙,不是爸爸估着他,说着好话,他还不去呢!”
她比着手势,很出色地形容着,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一样。
刚在火堆边坐着的我,简直感到忿怒了,便低下头去,用干枝拨着火,冷冷地说:
“你的爸爸,太好了,太好了! ……可惜我却不能多跟他老人家几天了。”
“你要走了么?”她吃了一惊,随即生气地骂道,“你也想学小黑牛了!”
“也许……不过……”
我一面用干枝画着灰,一面犹豫地说。
“不过什么?不过! ……爸爸说的好,懦弱的人,一辈子只有给人踏着过日子的。……伸起腰干吧! 抬起头吧! ……羞不羞哪,像小黑牛那样子!”
“你的爸爸,说的话,是对的,做的事,却错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并且昨夜的事情,我通通看见了!”
我说着,冷冷的眼光浮了起来。看见她突然变了脸色,但又一下子恢复了原状,而且狡猾地说着:“嘿嘿,就是为了这才要走么? 你这不中用的!”
马上揭开开水罐子看,气冲冲地骂:
“还不开! 还不开!”
蓦地像风一样卷到神殿后面去,一会儿,抱了一抱干柴出来。一面拨大火,一面柔和地说:
“害怕么?要活下去,怕是不行的。昨夜的事,多着哩,久了就会见惯了的。……是么?规规矩矩地跟我们吧,……你这阿狗的爹,哈哈哈。”
她狂笑起来,随即抓着昨夜丢下了的木人儿,顽皮地命令我 道:
“木头,抱,抱,他哭哩!”
我笑了起来,但却仍然去整理我的衣衫和书。
“真的要走么?来来来,到后面去!”
她的两条眉峰一竖,眼睛露出恶毒的光芒,看起来,却是又美丽又可怕的。
她比我矮一个头,身子虽是结实,但却总是小小的,一种好奇的冲动捉弄着我,于是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便尾着她到后面去了。
她从柴草中抓出一把雪亮的刀来,半张不理地递给我,斜瞬着狡猾的眼睛,命令道:
“试试看,你砍这棵树!”
我由她摆布,接着刀,照着面前的黄桷树,用力砍去,结果只砍了半寸多深。因为使刀的本事,我原是不行的。
“让我来!”
她突地活跃了起来,夺去了刀,作出一个侧面骑马的姿势,很结实地一挥,喳的一刀,便没入树身三四寸的光景,又毫不费力地拔了出来,依旧放在柴草里面,然后气昂昂地走来我的面前,两手叉在腰上,微微地噘起嘴巴,笑嘻嘻地嘲弄我:
“你怎么走得脱呢?……你怎么走得脱呢?”
于是,在这无人的山中,我给这位比我小块的野女子窘住了。正还打算这样地回答她:
“你的爸爸会让我走的!”
但她却忽然抽身跑开了,一面高声唱着,仿佛奏着凯旋一 样。
这儿呀,也没有忧,
这儿呀,也没有愁,
………
我慢步走到江边去,无可奈何地徘徊着。
峰尖浸着粉红的朝阳。山半腰,抹着一两条淡淡的白雾。崖头苍翠的树丛,如同洗后一样的鲜绿。峡里面,到处都流溢着清新的晨光。江水仍旧发着吼声,但却没有夜来那样的怕人。清亮的波涛,碰在嶙峋的石上,溅起万朵灿然的银花,宛若江在笑着一样。谁能猜到这样美好的地方,曾经发生过夜来那样可怕的事情呢?
午后,在江流的澎湃中,迸裂出马铃子连击的声响,渐渐强大起来。野猫子和我都感到非常的诧异,赶快跑出去看。久无人行的索桥那面,从崖上转下来一小队人,正由桥上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个胖家伙,骑着马,十多个灰衣的小兵,尾在后面。还有两三个行李挑子,和一架坐着女人的滑竿。
“糟了! 我们的对头呀!”
野猫子恐慌起来,我却故意喜欢地说道:
“那么,是我的救星了!”
野猫子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把嘴唇紧紧地闭着,两只嘴角朝下一弯,傲然地说:
“我还怕么?……爸爸说的,我们原是在刀上过日子哪! 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
他们一行人来到庙前,便歇了下来。老爷和太太坐在石阶上,互相温存地问询着,勤务兵似的孩子,赶忙在挑子里面,找寻着温水瓶和毛巾。抬滑竿的伕子,满头都是汗,走下江边去喝江水。兵士们把枪横在地上,从耳上取下香烟缓缓地点燃,吸着。另一个班长似的灰衣汉子,军帽挂在脑后,毛巾缠在颈上,走到我们的面前。枪兜子抵在我的足边,眼睛盯着野猫子,盘问我们是做什么的,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野猫子咬着嘴唇,不作声。
我就从容地回答他,说我们是山那边的人,今天从丈母家回来,在此歇歇气的。同时催促野猫子说:
“我们走吧! ——阿狗怕在家里哭哩!”
“是呀,我很担心的。……唉,我的足怪疼哩!”
野猫子作出焦眉愁眼的样子,一面就摸着她的足,叹气。
“那就再歇一会吧。”
我们便开始讲起山那边家中的牛马和鸡鸭,竭力作出一对庄稼人的应有的风度。
他们歇了一会,就忙着赶路走了。
野猫子欢喜得直是跳,抓着我喊:
“你怎么不叫他们抓我呢?怎么不呢?怎么不呢?”
她静下来叹一口气,说:
“我倒打算杀你哩;唉,我以为你是恨我们的。……我还想杀了你,好在他们面前显显本事。……先前,我还不曾单独杀过一个人哩。”
我静静地笑着说:
“那么,现在还可以杀哩。”
“不,我现在为什么要杀你呢?……”
“那么,规规矩矩地让我走吧!”
“不!你得让爸爸好好地教导一下子! ……往后再吃几个人血馒头就好了!”
她坚决地吐出这话之后,就重又唱着她那常常在哼的歌曲,我的话,我的祈求,全不理睬了。
于是,我只好抑郁地等着黄昏的到来。
晚上,他们回来了,带着那么多的“财喜”,看情形,显然是完全胜利,而且不像昨天那样小干的了。老头子喝得泥醉,由鬼冬哥的背上放下,便呼呼地睡着。原来大家因为今天事事得手,就都在半路上的山家酒店里,喝过庆贺的酒了。
夜深都睡得很熟,神殿上交响着鼻息的鼾声。我却不能安睡下去,便在江流激湍中,思索着明天怎样对付老头子的话语,同时也打算趁此夜深人静,悄悄地离开此地。但一想到山中不熟悉的路径,和夜间出游的野物,便又只好等待天明了。
大约将近天明的时候,我才昏昏地沉入梦中。醒来时,已快近午,发现出同伴们都已不见了,空空洞洞的破残神祠里,只我一人独自留着。江涛仍旧热心地打着崖石,不过比往天却显得单调些、寂寞些了。
我想着,这大概是我昨晚独自儿在这里过夜,作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今朝从梦中醒来,才有点感觉异样吧。
但看见躺在砖地上的灰堆,灰堆旁边的木人儿,与乎留在我书里的三块银元时,烟霭也似的遐思和怅惘,便在我岑寂的心上缕缕地升起来了。
1933年冬,上海。
(原载《青年界》1934年3月第5卷第3号)
【赏析】
1925年夏天,由于留法勤工俭学和工读互助团的强烈吸引以及家庭包办婚姻的逼迫,二十一岁的艾芜以六年的时间,从四川成都出发,徒步旅行,漂泊流浪,经过云南、缅甸、新加坡,最后到达上海。这次南行,对他以后的思想和创作都起了决定性的影响。艾芜说:“我始终以为南行是我的大学,接受了许多社会教育和人生哲学。”后来他就根据这次南行的经历创作出短篇小说集《南行记》。《山峡中》正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原载于《青年界》1934年3月第5卷第3号,并由胡风译载在日本《改造》杂志“中国杰出小说”专栏。
《山峡中》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小说描述了在滇西的荒野山峡中以魏大爷为首的一群为生活所迫过着流浪偷盗生活的山贼的故事。小说突出的主题就是 “一切弱小者被压迫而挣扎起来的悲剧。”作品所展现的正是这样一个苦难的人生画面和为反抗压迫而挣扎的悲剧。正如作品中魏大爷所说:“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 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得到今天吗?”从这段话中就可以看出即使是魏大爷这个盗贼头当强盗其实也是生活磨难的结果,而那个被地主霸占了土地和妻子的老实农民小黑牛更是为了生存才铤而走险,当了山贼。苦难的生活逼得这些原本善良勤劳的人整天像“在刀上过日子”。是残酷的社会剥夺了他们的一切,使他们失去了正当谋生的手段,社会造就了他们这样一群被排斥在正常生活轨道之外的强盗,也扭曲了他们的灵魂,养成了他们凶狠、残忍的畸形性格,使他们丧失了正常人的本性。然而,他们的挣扎、抗争并不能改变他们的悲惨命运。小黑牛由于偷盗“失风”被人打成重伤后给同伴扔进了江中,这不正是他们今后命运的最明显的昭示吗?
小说在描写他们由于社会而造成的畸形性格的同时,也反映了他们并没有完全失掉他们原本的善良本性,像小黑牛热爱自己的生活,热爱自己的土地,夜白飞为小黑牛求情所说的“这太残酷了,太,太残酷了……”,以及魏大爷一伙让“我”离开并留给“我”三块充满着同情、友谊和温暖的银元,都可以看出他们并没有完全失掉正常人的善良情感。他们将受了重伤的小黑牛扔进江中,虽然反映出他们的畸形性格,但这也是为了保存自己能挣扎着活下来而采取的不得已的行动。虽然他们不愿意,但在那个残酷的社会中,为了生存又只能这样做。所以从实质上说,杀死小黑牛的真正凶手是那个罪恶的社会,是那个霸占了小黑牛妻子、土地,逼得他家破人亡,不得不过流浪偷盗生活的恶霸地主。
小说在艺术上也是很有特色的。首先,他塑造了像野猫子、小黑牛、魏大爷、夜白飞等一系列具有独特艺术光彩的流浪者形象。作者之所以能成功地刻画出众多的流浪者形象就在于他熟悉他们,了解他们,热爱他们。作者对这些被社会抛弃的人们寄予了深深的同情,他说:“我也不是平平静静地着手描写,而是尽量抒发我的爱和恨,痛苦和悲愤的。因为我和里面被压迫的劳动人民一道受过剥削和侮辱。”情感的力量使小说中的人物充满了动人的魅力。
在小说中人物塑造得最成功的是被人称之为中国式的吉普赛女郎的野猫子。她是魏大爷的女儿,年龄不大,是这一群人中的宠儿,连凶狠倔强的魏大爷每次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屈服于她。黑暗现实的种种磨难,长期的流浪生活,使得这个正处在青春年少大好时光的妙龄少女养成了善与恶的二重组合的性格。一方面,她的父亲是她生活的导师,她完全接受了她父亲的人生哲学,具有泼辣、老练、狡黠和残忍的多重性格。她在作案时的逼真表演和手段的高明使得狡猾的老板也上了当; 她参与杀害了小黑牛并为这种行为进行辩解;当“我”要离开时,又威胁要杀掉“我”。而在另一方面,她又毫无世故,性格坦率,喜怒哀乐溢于言表。她还喜欢抱着个木娃娃玩,向父亲撒撒娇,处处表现出少女的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在遇到官兵之后,因为“我”掩护了她,她便喜欢得直是跳,抓着“我”喊:“你怎么不叫他们抓我呢?怎么不呢? 怎么不呢?”一个女孩子的天性和天真的性格显露得活灵活现。在“我”打算离开时,她并没有像口头上所说的不让“我”走和杀掉“我”,而是给“我”留下了三块银元和她的小木娃悄悄地离开了。对她来说,“恶”只是保护自己、寻求生存的护身符,而“善”才是她的本性和本质力量。社会扭曲了她的灵魂,但人性的力量还是保持着对兽性的绝对优势。像这样一个刻画得如此成功的性格多重的流浪少女形象,在现代小说史中是很少见的。她的出现,丰富了我国现代小说人物画廊。
小黑牛是小说中最使人同情的人物。这个原先老实巴交的农民,被恶霸强占了妻子和土地,被迫当了盗贼。由于他保留着较多的原来的善良本性,因此在需要“不怕和扯谎”的盗贼生活中也难以生存。他“在那个世界躲开了张太爷的拳击,掉过身来在这个世界里,却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他的悲惨遭遇使人看到那个社会的极端的黑暗和不合理,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中是容不下善良老实的小黑牛的一席之地的。
其次,作者在人物语言运用上也是很有特色的,充分做到了个性化。像小黑牛经常爱说的一句话: “那多好呀!……那样的山地!……还有那小牛!”一看这就是一个热爱生活、怀念土地、勤劳朴实善良的老实农民的形象。而小说主人公夜猫子的语言更是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即使是小说中着墨不多的人物,像夜白飞、小骡子、鬼冬哥、老板等人,也都可以从对话中看出他们各自的独特个性来。像那个狡猾的老板,只讲了 “好呀! 好呀! 王老三,你也倒楣了!”“年纪轻轻,就这样的泼辣! 咳!”这样两句话,可是就将商人之间的嫉妒心理和幸灾乐祸、喜欢说风凉话的秉性暴露无遗。生动活泼的人物语言对小说的成功起了重要作用。
有人说艾芜的散文像小说,但他的小说却更像散文,洋溢着浪漫抒情的氛围。《山峡中》那如诗如画、情景交融的意境,清新明丽的风格,使整篇小说充满着浓郁的诗情画意。而对秀美壮丽的大自然的无限崇拜和真诚讴歌更使作品处处充满了激情和对生活的热爱之情,也为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起到了烘托、映衬、铺垫的作用。小说描写了巨蟒似的索桥,凶恶的江涛,荒野的山峰,阴郁、寒冷、怕人的山中之夜和破败的神祠,通过对这些自然景色的描写,为这些流浪者的悲惨命运渲染了气氛,而反复描写的不息的汹涌的江涛更为小黑牛的悲惨命运埋下了伏笔。在小黑牛悲剧结束之后,作者所描写的景色又是非常的美好和欢乐,用自然美从反面衬托了社会的黑暗,起到了借景抒情的作用。小说所描写的边陲风光,域外人情,是那么令人陶醉,多么像一篇优美动人的抒情散文啊。艾芜小说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山峡中》以真人真事为基础,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现实关系,因此是现实主义的,充满了直面人生,暴露黑暗,批判现实的现实主义精神。但从作品对理想的追求,富于异域情调,充满诗情画意的自然风光和人物的传奇色彩来看,作品又具有浪漫的情调。既有现实主义的基础,又有浪漫主义的光彩,这也是这篇小说的重要特色。
9.花之寺
凌叔华
四月中旬的下午,诗人幽泉与他的爱妻燕倩同坐在廊下,他手里拿着一本词选,有意无心地翻看,她低头绣一张将近完工的窗帘子。
廊下挂了一个鸟笼,里头一双白鸽正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咕咕地叫着,好像代表它的主人送迎碧天上来往的白云。西窗前一架紫藤萝开了几穗花浸在阳光里吐出甜醉的芬香; 温和的风时时载送这鸟语花香,装点这艳阳天气。
“哦——呵——我全身骨头都给这春风吹软了。”幽泉打了一个呵欠,一举手把书抛了,随着伸一伸腰,仰头枕在藤椅靠背上。他用手搓着眼说道:“燕倩,你不觉困吗?这样天气难为你还能拿着针做活。”燕倩抬头望了他一眼,微微笑答:“谁不觉得困,这样的天气! 我方才迷迷糊糊的绣错了一块花瓣,这会子又得拆了重绣。”“别绣了吧。咱们一会儿到哪里走走去,这样天气哪能做工呢?”幽泉枕着他自己的手,两脚搭在栏杆上,身子在椅上直挺挺的躺着。“你今天四点钟不是已经有了约会了吗?哪能出去逛? 我今天打算把这帘子做完了。”
燕倩换了条花线,依旧低头刺绣。“我呀,对了,我差些忘了今天的约会。真讨厌,这样天不能出去玩玩,反倒去坐下议论那不相干的问题,真倒霉!”幽泉说到这里,咳了一声,发泄发泄他心中的闷气。接着他问:“已经四月了,再不看花,今年的春天又白过去了。明天早上我们可以到哪里看看花去。”“明天早上我又不行! 不是张太太王太太和李小姐她们都定了明天午前来吗?她们来了两次,我都不在家;这回不好意思不在家了。”她抬眼看见幽泉很失意的样子,接下她问:“你明天见不见她们?不高兴见时,可以找朋友出去逛逛?”
幽泉从椅上坐起来用手扳着后脑骨说:“老实说,你不要怪我话直,你娘认识那些太太们,我都不要见的。这样美丽风光去听她们讲东家长,西家短,婆婆厉害媳妇大胆,那些话,真个把人弄得头痛死了……我不打算见她们,可是找对劲的朋友玩去,有谁呢?仲云他们几个都到山上过度春假了……找谁呢? ……没有人,明天只好躺在书房里睡半天吧!”他说完重重的呼了口气,眼直直的对着墙,唠叨起来。“这年头真没过头,一个年青青的人,简直拘束成件机器似的,一定时候起来,一定时候吃饭,又一定时候工作;这还不算,还得你天天见不相干的人,听不爱听的话……哼,有时你还得死板板的坐下来陪不相识的人吃饭。哎呀,真个把人闷死了! 难怪我近来一首诗都写不出来呢!”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怜,眼睛都有些发潮了,但他没有流泪,只是仰起脸望着天。
燕倩放下针线问他:“方才你多吃了半碗饭,一定饱的不好受,沏杯柠檬茶给你喝,好罢?”幽泉点点头。燕倩便去了。
他还在双手托着后脑勺,哼着:“良晨美景奈何天……”“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晚上月出时,幽泉收到一封怪信,字体极工秀,言词很藻丽,语气很恭谨;
幽泉先生:
请你不要想我们是素不相识的,实在我们在两年前就彼此认识了,我的脑海里所藏的卷册都是你的诗文,那又是时时能谐调我枯槁心灵的妙乐。
在灿烂晨霞之下,趁着清明的朝气,我愿自承一切。我在两年前只是高墙根下的一棵枯黄的小草。别说和煦的日光及滋润的甘雨,是见不着的,就是温柔的东风也不肯在墙畔经过呢。我过着那沉闷暗淡的日子不知有多久。好容易才遇到一个好心的园丁把我移到洒满阳光的地方,时时受东风的吹拂,清泉的灌溉。于是我才有了生气,长出碧翠的叶子,一年几次,居然开出有颜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与众卉争一份旖旎的韶光。幽泉先生,你是这小草的园丁,你给它生命,你给它颜色(这也是它的美丽的灵魂)。
近来我被温醉的东风熏得枝叶酥软起来,非常困惫。我又被那鸟歌蝶舞所引诱,觉得常常立在庭园中究竟没有享着山花那样的清福,未免心中不自在。现在我发生奢望,我想变成一只黄鸟或蝴蝶飞到郊外,任我歌唱,任我跳舞,赞美大自然,赞美给我美丽灵魂的人。
希望终是希望吗? 不一定罢? 我定于明日朝阳遍暖大地时,飞到西郊花之寺的碧桃树下。那里春花寂寂争妍,境界幽绝。盼望使我复活的人去看看他自己的成绩究竟怎样。
我的姓名不必写了。我日夕在大自然里道我的赞美,道我的感恩。我不能不爱你,但我不敢说爱你。我只是爱你。我的爱是不望报酬的爱,酬报不了的爱。
我敢对着明媚的阳光起誓,我永远不敢,且不希望,我们能成比现在关系更密切的人。只要你容许我的灵魂驻在
你心里,我便十分满足了。
四月十六日
“这女子倒也怪有意思的!”幽泉说完望了望窗外无人来,拿起信重看。“她也会说,她是小草,我是她的 ‘园丁’,给她生命……”顺手拿起信封再细看。“字也不坏呵! 人不知怎样……家住在兰花巷; 好秀气的地名。”“她‘在朝阳遍暖大地时’,到郊外……‘花之寺’,‘碧桃树下’,好美丽的地方! ……我去……燕倩知道怎行呢? 可是他已经明说我们不过文字之交而已,她知道也不会怎样吧? 去一次看看又何妨呢? ……她不会怎样的……”
他拿着信自己商量了好一会子,到底他决定去看看,他说:“一定去看看,人生能有几回做到奇美的梦。她素来明白我的,必不会为这小事生气,文字之交,有什么不行? ……奇美的梦,做一次。”
临睡时幽泉对燕倩说他精神苦闷的慌,明天清早他要到城外看看山光草色,换换空气,他夫人也赞成他出去走走。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幽泉便起床,匆匆忙忙漱洗了,走到镜台前梳梳短发。燕倩说他发太干了,倒了些擦发香水,将发平分两边,梳平服了。他照着镜子,自看还算是一个顾影少年。不觉望了望他的夫人,见她正在笑吟吟的看着他,他脸上微微红了。
早餐匆匆用过,他微笑地出了大门,坐了一部洋车乘着清和的晓风出了西直门,太阳已经满地了。“这是‘朝阳遍暖大地’了吧? ……她也……”
他一路想着,心里不知是喜欢是愁,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他觉得一生里有过几次这样情况。最记得的一次就是向燕倩求婚那一天。他想到此忽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好象自己误入“闲人止步”的地方,不用人呵斥已经全身不自在了。他想了又想,两次话已经溜到唇边叫车夫拉自己回家,但同时脑海里又现出“她的甘泉……给她美丽的灵魂”的字样来,脸上不觉就有点热起来。
车子穿过田庄,墓园,草屋,泥垣及黄土深道。他坠落在沉思中,只由着车子向前走。忽地觉到车子走的太慢了,半天还不到。好容易穿出小径,打听出花之寺在西边庄子不远的地方。
西山隐隐约约露出峰峦林木寺院来,朝雾笼住山脚,很有宋元名画的风格,但他今天似乎看不见这好景。“老爷,前边的大庙,就是花之寺了,到前边下车吗?”拉车的已经满脖子流汗,小褂的背部也湿透了。“到那庙的大门下车吧。”他急答说。
洋车远离庙门有三丈来远,他便下了车走进庙门。砖铺的院子,砖缝里满生乱草,正殿两旁的藏经阁已经被人抽去阁顶上许多瓦片,红墙的灰已成片的掉下了。院内人影都没有一个,花树也没有,只有墙脚下一株被人砍去大干留一根小干的海棠,高高的发了二三条长枝,伸出墙头,迎着日光开几球粉红的花。“花之寺只有这一棵可怜的花树吗?”他惘惘的望着这枝海棠。一会儿西墙外有公鸡叫的声音。他急急走向西墙,进了一个小房门。原来是一个大菜园,种的不少蔬菜。一个老头儿蹲着菜地里拔新出的野草。有七八个肥大的鸡正争食撒在地上的高粱粒子。
靠南墙有五六棵二丈多高的桃杏海棠花树,虽然大干子也砍掉,但是从树根伸出的枝干,也有一丈多高了。桃杏已经开过花,长了叶子,只有半开的海棠花还带些春色。幽泉一心记挂着“碧桃树下”,无心看玩菜园残褪的春光。他招呼那老人:“借光您哪,您庙里有一棵大碧桃树吗?”那老头儿抬头眯着眼皱着眉的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才慢吞吞指着墙边桃杏树答道:“这就是庙里的桃树”。“我打听的是碧桃树,不是桃树。”幽泉重述一遍。
老头儿张口望了他一回,摇摇头说:“你要劈这桃树可不行哪。前年西庄子的花儿匠来,他说要劈一两枝小桃树去接干枝梅,说明劈完给我五吊钱,末了只给了两吊,还把大枝子劈走了。”幽泉知道这老头儿耳目不灵了,也不耐烦听他多唠叨。闷闷的走出西院门还听见老人唠叨: “劈桃树,劈了不给钱,哼,劈……”
幽泉在大院里张望了一会儿,忽然望见后殿后面似乎有亭园。他连忙走进,后面果然有一个破到不遮风日的草亭,几堆假山石,石旁有一棵发满叶子的杏树。一棵白碧桃树正开着洁净如雪的花,阳光照处,有几群小蝴蝶在飞着。树底下短短的野草长满了。“这不是碧桃树吗?人在哪里?”他直了眼对住桃树想,“她还没到吧,从城里来,不近呢。我在这里等她。”他拂了拂石上泥土坐在花树底下。
他浑身不舒服的足足过了两点钟,乌鸦麻雀飞来飞去的响声,他都要站起来心里扑扑乱跳的望一下,还跑到山门口张望了几回,只见他的车夫张着大嘴呼呼的把头躺在车厢上熟睡,除此连狗影都看不见。
他忽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已经正了。已是午时,心下焦急懊丧起来,猜疑道:“莫非我被人玩弄了?谁开这样玩笑?写这封信……谁?”他走进大院前忆到《西厢记》的零断的句子:“日午当窗塔影圆,春光在眼前……玉人不见。”“再过一会我该回去了。她是不来了? 咳,白做了一早上的梦!”他深深叹了口气。“也不冤枉,到底逛到了一个有名的花之寺。原来如此的,清初的诗家文人常到的地方呵。”他自慰道。走到碧桃树下,忽然听见庙门外有汽车停留声,他的心又猛然跳起来:“她坐汽车来吗?”他脑中立刻现出一个富家女子,穿一身花绸衣裙,丝袜子,花缎子鞋或胶皮鞋,脸上涂了脂粉。“这是一个女子的脚步声,走到后殿来了。迎出去?”他想着不知不觉便往前走了几步,不多会儿后殿山墙边转出一个女子来。他仔细一认,呆了一会才说出话来:“你怎会也到这地方来?”
燕倩笑着望他答道:“你怎会到这地方来?”幽泉愣着不知答什么。正想说话,燕倩已抢先笑说道:“告诉你吧! 我听了一早上不爱听的话,心里烦闷得很,也想飞到郊外去赞美大自然,赞美给我美丽灵魂的——”
这时幽泉忽的脸上热起来,忸怩的笑着,向前一把抓住燕倩的手,高声说:“我又上了你的当了。哦,原来不出我所料,又是你播弄的花样。好,好,你累我在这破庙蹲了一早上,我这回可不能饶你了。” “得了吧,你那里料得到呢?”她笑着。同他向外走。“你该饿了。我带了吃食在车上,我们去找一个干净地方野餐吧。”他还搭讪着闹说不依她; 她上车后取笑他“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他嚷道:“还拿我开玩笑?如果不因为你车上已经带了吃的,我一定不依你。谁叫你写那封信,那样会说?”“算了吧,别‘不依’我了。我就不明白你们男人的思想,为什么同外边女子讲恋爱,就觉得有意思,对自己的夫人讲,便没意思了。”
幽泉笑了笑答: “我就不明白你们女人总信不过自己的丈夫,常常想法子试探他。”“幽泉你不要冤枉人吧,这那是试探?我今天打发你出来纯粹因为让你换换新空气,不用见不愿见的人,听不爱听的话罢了。难道我就不配做那个出来赞美大自然和赞美给我美丽灵魂的人吗?”
(选自短篇小说集《花之寺》,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
【赏析】
凌叔华的小说以清新隽永的笔致描绘富家温顺女性的情感而在“五四”时期别具一格。所著的小说集《花之寺》被著名诗人徐志摩赞为具有“最恬静最耐寻味的幽雅,一种七弦琴的余韵,一种素兰在黄昏人静时微透的清芳。”
短篇小说《花之寺》的题目被用为小说集的总题,可见这篇小说是作者十分钟爱的。
丈夫读书,妻子刺绣,白鸽迎空低语,紫藤萝芳香醉人。小说开头着墨不多,却是满室春意盎然,夫妻和谐的诗意氛围。随之作者又通过对话显现出男主人公内心的烦闷情绪,对东家长、西家短闲聊的反感,对机械生活的嫌腻,以及没有朋友的孤寂等。随之作者叙述了一个近乎玩笑的故事,丈夫收到一位自称仰慕其才华的女子的信,受邀翌日共游花之寺,而丈夫到了花之寺后苦苦等待,等来的却是自己的妻子。
较难判断的是这封信究竟缘于丈夫所认为的妻子信不过丈夫而设计作的试探,还是归因于妻子自述的那样设法让丈夫换换新空气?两者都有可能,因为丈夫的烦闷可以导引出妻子的不信任,也可导引出妻子为丈夫消闷解愁。而且二者都已实现,丈夫果真隐瞒着妻子单独与莫须有的女子约会,而最终夫妻俩也确实进入大自然中,远离了人间令人生厌的事情。而正是这封动机模糊、两可的信成为小说故事展开的推动力,也使作者有效地按自己的方式结束了故事。它可以包含一种亲密、和谐关系中的某些不信任感,这也许是凌叔华作为一个女子创作这篇小说的隐秘动机。因此作者很细致地描写男主人公在碧桃树下苦等两小时其间的心理变化,从期待到狐疑,从激动到尴尬,妻子说:“我就不明白你们男人的思想,为什么同外边女子讲恋爱,就觉得有意思,对自己的夫人讲,便没意思了……”这不能不说是显露出一种失落感和哀伤,但这种失落感和哀伤并没有成为小说的主要情致。不和谐也没有让夫妻关系拉开距离,否则,小说会沿着丈夫喜新厌旧,或者妻子工于心计的方向行进,展开更大的冲突。作者把这种有试探性的计谋用于实现投向大自然,换换新鲜空气的目的,则妻子显得多情有趣,丈夫在妻子面前的忸怩羞涩也取代了喜新厌旧的冲动。这样,不和谐就成为一种调料,一阵富有情趣的小小波澜。失落和哀伤已被大自然的美丽、诗意完全冲淡了。
或许是作者不敢正视这种隐秘动机,所以这动机只能在诗意的淡化处理中才能时隐时现?或许是作者本来就认为生活的不和谐完全可以用宽容的态度来化解?不管怎样,凌叔华是以自己的方式将人间不和谐在诗意中轻快地了结,故事的起承转合由诗的笔调牢牢控制住,留下的是幽雅、清芳。它与“五四”期间其它女性作家倾诉的那无法摆脱的苦闷,那无法选择的彷徨不同,它属于中产人家温婉女性的情调。
10.受戒
汪曾祺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他的家乡不叫“出家”,叫“当和尚”。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个出去当和尚。当和尚也要通过关系,也有帮。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远。有到杭州灵隐寺的、上海静安寺的、镇江金山寺的、扬州天宁寺的。一般的就在本县的寺庙。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够种的了。他是老四。他七岁那年,他当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议,决定叫他当和尚。他当时在旁边,觉得这实在是在情在理,没有理由反对。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哪个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也可以;不想还俗,买几亩田也可以。当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声如钟磬,三要聪明记性好。他舅舅给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几步,后走几步,又叫他喊了一声赶牛打场的号子:“格当嘚——”,说是“明子准能当个好和尚,我包了!”要当和尚,得下点本,——念几年书。哪有不认字的和尚呢! 于是明子就开蒙入学,读了《三字经》、《百家姓》、《四言杂字》、《幼学琼林》、《上论、下论》、《上孟、下孟》,每天还写一张仿。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约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带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领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点,给明子穿上。明子穿了这件和尚短衫,下身还是在家穿的紫花裤子,赤脚穿了一双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个头,就随舅舅走了。
他上学时起了个学名,叫明海。舅舅说,不用改了。于是“明海”就从学名变成了法名。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 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劲地推他:“快走! 快走!”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舱里,船就开了。
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
明子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 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 我叫小英子! 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泼水的声音:
“哔——许! 哔——许!”
………
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高, 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进门有一个狭长的天井,几块假山石,几盆花,有三间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闲得很。一早起来,开山门,扫地。庵里的地铺的都是箩底方砖,好扫得很,给弥勒佛、韦驮烧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烧一炷香,磕三个头,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敲三声磬。这庵里的和尚不兴做什么早课、晚课,明子这三声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后,挑水,喂猪。然后,等当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来,教他念经。
教念经也跟教书一样,师父面前一本经,徒弟面前一本经,师父唱一句,徒弟跟着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边唱,一边还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响,就跟教唱戏一样。是跟教唱戏一样,完全一样哎。连用的名词都一样。舅舅说,念经: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说:当一个好和尚,得有条好嗓子。说:民国十年闹大水,运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龙,因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师——十三个正座和尚,各大庙的方丈都来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谁当这个首座? 推来推去,还是石桥——善因寺的方丈! 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萨一样,这就不用说了;那一声“开香赞”,围看的上千人立时鸦雀无声。说:嗓子要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练丹田气! 说: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说:和尚里也有状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贪玩! 舅舅这一番大法说得明海和尚实在是五体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着舅舅唱起来:
“炉香乍��——”
“炉香乍��——”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诸佛现金身……”
“诸佛现金身……”
………
等明海学完了早经,——他晚上临睡前还要学一段,叫做晚经,——荸荠庵的师父们就都陆续起床了。
这庵里人口简单,一共六个人。连明海在内,五个和尚。
有一个老和尚,六十几了,是舅舅的师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称之为老和尚或老师父,明海叫他师爷爷。这是个很枯寂的人,一天关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见他念佛,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
下面就是师兄弟三个,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称他们为大师父、二师父; 有的称之为山师父、海师父。只有仁渡,没有叫他“渡师父”的,因为听起来不像话,大都直呼之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为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当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却叫“当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他确确实实干的是当家的职务。他屋里摆的是一张帐桌,桌子上放的是帐簿和算盘。帐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帐,一本是租帐,一本是债帐。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 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规的焰口是十个人。一个正座,一个敲鼓的,两边一边四个。人少了,八个,一边三个,也凑合了。荸荠庵只有四个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别的庙里合伙。这样的时候也有过。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个正座,一个敲鼓,另外一边一个。一来找别的庙里合伙费事;二来这一带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时候,谁家死了人,就只请两个,甚至一个和尚咕噜咕噜念一通经,敲打几声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经钱不是当时就给,往往要等秋后才还。这就得记帐。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钱不是一样的。就像唱戏一样,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为他要领唱,而且还要独唱。当中有一大段“叹骷髅”,别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个人有板有眼地慢声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为这容易呀? 哼,单是一开头的“发擂”,手上没功夫就敲不出迟疾顿挫! 其余的,就一样了。这也得记上:某月某日、谁家焰口半台,谁正座,谁敲鼓……省得到年底结帐时赌咒骂娘。……这庵里有几十亩庙产,租给人种,到时候要收租。庵里还放债。租、债一向倒很少亏欠,因为租佃借钱的人怕菩萨不高兴。这三本帐就够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烛灯火、油盐“福食”,这也得随时记记帐呀。除了帐簿之外,山师父的方丈的墙上还挂着一块水牌,上漆四个红字:“勤笔免思”。
仁山所说当一个好和尚的三个条件,他自己其实一条也不具备。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踏拉着一双僧鞋,——新鞋他也是踏拉着。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凉。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三师父是个很聪明精干的人。有时一笔帐大师兄扒了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时,总有人爱在他后面看歪头胡。谁家约他打牌,就说“想送两个钱给你。”他不但经忏俱通(小庙的和尚能够拜忏的不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铙”。七月间有些地方做盂兰会,在旷地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飞铙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铙钹飞起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几十副大铙紧张急促地敲起来。忽然起手,大铙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苏秦背剑”……这哪是念经,这是耍杂技。也算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他还会放“花焰口”。有的人家,亲戚中多风流子弟,在不是很哀伤的佛事——如做冥寿时,就会提出放花焰口。所谓“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调,拉丝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点唱。仁渡一个人可以唱一夜不重头。仁渡前几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据说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他平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场上乘凉的时候,一伙人把他围起来,非叫他唱两个不可。他却情不过,说:“好,唱一个。不唱家乡的。家乡的你们都熟。唱个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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