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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尔维和布鲁诺》（ and Bruno）是《爱丽丝漫游奇境》的作者刘易斯·卡罗尔（Lewis ）的另一部奇幻小说。小说有两个叙事空间，一个是作者写作时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另一个则是在奇幻国度，后者包含类似《爱丽丝》里的怪异元素和诗歌。小说还涉及关于宗教、社会、哲学、道德等多个议题，具有很强的社会意义。
“难道我们的生活，不过梦一场
笼罩在金色的光芒里隐约可望
面对黯然逝去、不可挽留的时光？
屈服于生活时痛苦悲伤，
看别人笑话时又笑得昂扬，
两者间毫无意义地来来往往。
人啊平凡的日子过得太匆忙，
春风得意时又只顾肆意猖狂，
从不投眸一望那无声的死亡。”
乞丐的宫殿
我肯定，我醒来时是说了一些话。就算这位同行者吃惊的表情尚不足以证明，那中断了的嘶哑喊声仍旧萦绕在我耳边。但我能说些什么话道歉呢？
“希望我没吓着你吧？”最终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做了一个梦。”
“你说’阿丑，确实如此！’”这位年轻的小姐回答道，虽然她竭力想表现出庄重来，但说话时嘴唇轻微颤动着，弯成了一个微笑，“至少，你没有说这话，你是喊出来的！”
“非常抱歉，”这是我唯一能说的，我感到十分愧疚和无奈。“她眼睛好像西尔维！”我心想，怀疑自己是否完全醒了，即便现在仍在怀疑。“她那吃惊的表情显得天真、可爱，也很像西尔维。但西尔维嘴没有那么平静和坚毅，也没有那恍恍惚惚、若有若无的忧伤神情，仿佛她很久之前经历过某种沉重的悲痛——”这些奇想纷呈而来，让我如此沉迷，我几乎没听清那位小姐接下来说的话。
她继续道：“假如你手头带了一本’一先令惊悚小说’[1]，像鬼故事、爆炸或午夜谋杀之类的故事，那人们还能理解。因为如果这些小说不让人做个恶梦的话，就一先令也不值了。但实际上，只是一本医学专论，你晓得——”她瞥了一眼我趴在上面睡觉的书，漂亮地耸了耸肩表示藐视。
她的友好和无所顾忌让我吃惊了一会儿，但那完全说不上是孩子气的鲁莽或冒失，尽管她看上去几乎就是个孩子。我猜她刚二十出头，有着下落凡尘的天使那样的天真坦诚，还未沾染尘世的习俗和社会的规矩，或者说（如果你同意的话）社会的愚昧。我沉思道：“十年后西尔维的模样和说话甚至也会这样。”
我冒险试探道：“除非鬼确实恐怖，否则你该是不会在乎它们的？”
那位小姐赞同道：“确实如此。寻常的火车鬼——我是说一般火车文学里的鬼——都是些可怜兮兮的东西。我想借用亚历山大·塞尔柯克[2]的一句话，‘他们的温顺让我大吃一惊’ ！[3]而且他们从不做午夜谋杀的事。他们也不会’溶进血液’来逃窜！”
“‘溶进血液’这话当然十分传神。我想问，它溶进任何液体都可以逃窜吗？”
“我认为不可以，”那小姐随即回答道，仿佛她很久之前就早已想通了这个问题，“必须是粘稠的液体。比如说，你可以溶进面包酱里面。如若鬼想溶进去的话，这类白色的液体更为合适！”
“你那本书里有非常精彩、恐怖的鬼故事？”我暗示道。
“你怎么猜到的？”她带着最迷人的坦诚，惊讶道，将书放到我手中。我对自己如此出乎意料地猜中了她阅读的内容而感到一阵舒坦的兴奋（正如好的鬼故事给我们的那种感觉），所以急切地打开书。
是一本家庭烹饪的书，打开的正是篇关于面包酱的文章。
我还给她书，也许我看起来有点怅然若失。对我的困惑，那位小姐则报以欢快的笑。“这书比现在有些鬼故事精彩多了，我敢保证！上个月有一只鬼——我不是说超自然界里正真的鬼——而是某本杂志里的鬼。那是一只完全枯燥无味的鬼，连老鼠都不会害怕！碰到那样的鬼，人们甚至会给把椅子让它坐下！”
我心道：“人到古稀之年，秃了顶，戴着老花镜，还是有他们的优势的！不是一对害羞的年轻男女，隔很长时间才迸出一个词来，这里我们有一位老者和一位孩童，悠然自得地谈论着，仿佛他们相识许多年了！那么你认为，”我继续高声道，“我们有时应该请一只鬼坐下来吗？我们有权那么做吗？譬如说西尔酱，莎士比亚作品里面有很多鬼，但莎士比亚有过’给鬼递把椅子’这样的舞台指示吗？”
那位小姐看上去很疑惑，想了一会儿。然后她几乎拍起手来，喊道：“是，是的，他有！他让哈姆雷特说：’休息吧，休息吧，你这不安的灵魂！’[4]”
“我想，那是指的安乐椅？”
“是一张美式摇椅，我认为——”
“费菲尔德中转站到了，我尊贵的小姐，转车去艾尔维斯顿！”列车员猛推开车厢门，宣布道。不一会儿，我们已经来到月台上，周围尽是我们携带的行李。
这个中转站供乘客等车的设施严重不足——只有一张木制长椅，显然是仅供三人坐的。就连这椅子也已经被一位老人占了一部分，他一袭长罩衫坐在那儿，弓着肩膀，耷拉着头，双手紧握着拐杖的顶端当成一个枕头，靠在上面的脸满是皱纹，表情像病人般疲倦不堪。
“起来，走开！”车站管理人员粗鲁地跟这位可怜的老人说，“你走开，给比你高贵的人让位！这边来，我尊贵的小姐！”他以完全另一种口气道，“尊贵的小姐您请坐，火车几分钟后就来了。”他这阿谀奉承的奴相无疑是由于行李上清晰的地址标签，上面标明其主人是“穆里尔·奥玛小姐，去往艾尔维斯顿，途径费菲尔德中转站”。
看到这位老人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沿着月台走了几步，我不禁吟出了这几行诗：——
“僧侣从麻布上起身，
艰难地伸了伸僵硬的四肢；
他稀疏的头发和飘动的胡须，
仿佛经历了百年的风雪。”[5]
但那小姐并未注意到这件小事。看了一眼这拄着拐杖站在那儿瑟瑟发抖的“被驱人”，她转向我道：“这怎么看都算不上美式摇椅！但我想说，”她稍稍挪了下位置以便让我坐在她身边，“我想说，借用哈姆雷特的话，’休息吧，休息吧——’”她说不下去了，银铃般的笑声响了起来。
“——不安的灵魂！”我说完了她没说完的句子。“是呀，这正确切地描述了一位火车旅行者！而且这里就有一个例子。”我又继续道。当地的小火车沿月台停了下来，众多乘务员一片忙乱，他们打开车厢门，其中一位把那可怜的老人扯上了一节三等车厢，另有一位十分谄媚地引导那小姐和我到一节一等车厢。
跟乘务员上车之前，她停下来望着那另一位乘客上车，说道：“可怜的老人！看上去那么虚弱、痛苦！刚才眼睁睁任由他那样被赶走真令人羞愧。我非常抱歉——”这时我才明白这些话不是跟我说的，她只是下意识地自言自语。我退开了几步，等她进了车厢，我们继续谈话。
“莎士比亚必定乘坐火车旅行过，即便仅在梦里。’不安的灵魂’是个多么恰如其分的表述。”
她回答道：“令人‘不安的’当然是指那些火车上特有的煽情小册子。蒸汽就算别无作为，起码也为英语文学开创了一个全新的门类！”
我应和道：“绝对如此，这是我们所有医学书籍和所有烹饪书籍的真正发源地——”
她欢快地打断我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说我们读的文学！我们很是异类。但譬如那些略微惊悚的爱情故事，第十五页还是谋杀，到第四十页就是婚礼了，这类小册子难道不是为蒸汽火车而生的吗？”
“让我斗胆深化一下你的理论的话，如果我们利用电气出行，我们读的就不是小册子了，而是一张张的传单，谋杀和婚礼发生在同一页上。”
那小姐满是兴奋地叫道：“这一理论足以和达尔文相媲美了！只是你把他的理论翻转了过来，不是从老鼠进化到大象，你是从大象发展到老鼠！”说到这儿我们突然驶进一个隧道，于是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有那么一会儿尽力回想刚才梦里的哪几件事。
“我以为我看到——”我睡意朦胧中喃喃道，但这语言的人称形态自己变化起来，成了“你以为你看到——他以为他看到——”继而突然变成了一首歌：
“他以为他看到一头大象
在吹横笛，奏出乐音。
再定睛一瞧，发现是
来自他妻子的一封信。
‘最后，我才意识到’他道，
‘原来那是生活的酸辛！’”
正在唱这首怪异之歌的人，真是个放肆的家伙！他看起来像个园丁——但从他挥舞耙子的样子看，肯定是个疯疯癫癫的园丁——从他不时跳几步不着调的吉格舞的样子来看，他更是疯疯癫癫——从他尖着嗓子喊出这节歌最后几个字的声音来看，他最是疯疯癫癫不过了！
目前为止这首歌是他对自己的描述：他长着大象脚，身体其余部分却是皮包骨头。他浑身上下沾满了一绺绺稀稀疏疏的稻草，说明他起初是稻草填充起来的，但这会儿几乎所有的填充物都跑出来了。
西尔维和布鲁诺耐心等待他唱完这第一首歌，然后西尔维只身上前（布鲁诺突然害羞起来）胆怯地介绍自己说：“你好，我是西尔维！”
“那个东西是谁？”园丁道。
“什么东西？”西尔维环顾四周，道，“啊，那是布鲁诺，他是我弟弟。”
“他昨天也是你弟弟吗？”园丁好奇询问道。
“我当然是了！”布鲁诺叫道，他已经悄悄向前来，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置身于谈话之外而被人家谈论。
“啊，好吧！”园丁叹息道，“这里事情总是不断变化。我再次看时，必定成为不同的东西了！然而我是尽职尽责的！我清早五点就挣扎着起床——”
“如果我是尼（你），”布鲁诺道，“我不会那么早就挣扎起床。那就跟只虫子一样惨！”他又低声向西尔维道。
“但你每天早晨不应懒惰赖床，布鲁诺，”西尔维道，“记住，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布鲁诺打了个浅浅的哈欠，道：“如果它愿意吃的话，它可以早起！我不喜欢吃虫子，一点儿都不。我总是躺在床上等鸟儿把虫儿吃完了我再起！”
“我一看你这张脸就知道你讲这样的谎话！”园丁叫道。
布鲁诺机智地回答道：“尼（你）撒谎不用这样一张脸——你那张锥（嘴）就竹够（足够）了。”
出于谨慎，西尔维改换了话题。“这些花都是你种的吗？”她说道，“你造就了这么漂亮的一个花园！你知道吗，我希望永远住在这里！”
“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园丁开始讲了起来。
“可是我差点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西尔维打断道，“您能放我们过去吗，让我们到马路上去？有位可怜的老乞丐刚刚过去，而且他饿得很，布鲁诺想把自己的蛋糕给他，你能体谅的！”
“这事的价值正好跟我这地方匹配！”园丁咕哝道，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始打开花园墙上的门。
“它的价迟（值）是多少？”布鲁诺天真地问道。
园丁只是咧着大嘴一笑。他道：“这是秘密！”他们穿门而过到了马路上，他在后面喊道：“拜托你们快点回来！”在他闭上门之前，我刚好穿过去，跟上他们。
我们沿着马路急忙赶去，不久就看到了那老乞丐，在我们前方四分之一英里处，孩子们当即跑起来追他。
他们灵巧、敏捷地跑过去，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容易跟上他们的。但对这个想不通的问题，我并没像往常那样挂在心上，因为有太多其他的事情要去牵挂。
那老乞丐想必是聋得非常厉害，他对布鲁诺热切的喊声置若罔闻，自顾疲倦地缓缓前行，直到这孩子来到他前面奉上那块蛋糕，他才停下来。这可怜的小家伙气喘吁吁的，只能说出“蛋糕！”这一个词来——没有副总督夫人阁下方才说这词时令人压抑的绝决语气，而是带着孩子甜蜜的羞涩，那双“爱大小一切事物”的眼睛盯着上方老人的脸。
那老人从他手里一把拿过蛋糕，像饥饿的野兽一般吞咽起来，但对他的小恩人一个道谢的词也没有——只是瞪着这两位受惊的孩子，低声咆哮道：“还要，还要！”
“没有了！”西维尔眼里噙着泪水道，“我把我的吃了。让您这么被赶走，真令人羞愧。我非常抱歉——”
我没听到句子后面说了些什么，因为令我吃惊的是，我脑海重新浮现出穆里尔·奥玛小姐来，她刚才也说了与西尔维同样的话——没错，那声音，那恳求的目光也仿佛都与西尔维没有二致！
接下来只听见一声“跟我来！”，那老人站在路边的灌木丛旁挥着手，那高贵的风度与他的褴褛衣衫极不相称，那灌木丛随即沉入地下。若在别的时候，我会不相信我的眼睛西尔酱，或者至少感到惊讶，但是在这不同寻常的时刻，我整个心思仿佛都被好奇攫住了，只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随着灌木丛下沉，一道大理石台阶出现在眼前，向下通向一片黑暗。老人领着路，我们殷切跟随在后面。
起初楼梯漆黑一片，我只能看见俩孩子的轮廓，他们手牵手摸索着跟着那向导往下前行。但每前行一刻，都变得明亮一点，是那种神奇的银色光亮；因为没有见到灯，所以那光亮看上去似乎来自空气中。等最后来到房屋的底层，我们觉得那儿光亮宛如白昼。
房屋呈八边形，每一角上有一根长柱，上面缠绕着丝绸帷幔。每两根柱子之间的墙有六七英尺高，上面爬满了爬山虎，爬山虎上还结满了大量成熟的水果和美丽的花朵，它们几乎把叶子都挡住了。倘是在别的地方，看到水果和花长在一起，我也许会疑惑不解。但在这里，最让我不解的是，这些水果和花竟然都是我前所未见的。每面墙很高的地方都有一扇镶满彩色玻璃的圆形窗户，而最顶端是拱形屋顶，上面仿佛缀满了珠宝。
我带着同样程度的疑惑环顾四周，试图弄明白我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因为没有门，所有墙上都厚厚铺满了可爱的爬山虎。
“在这里我们安全了，亲爱的孩子们！”那老人道，一手搭在西尔维的肩上，弯身去亲她。西尔维急忙后退，表情很是不愉快，但才过了一会儿，她便欢快叫道：“哎呀，是爸爸！”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爸爸！爸爸！”布鲁诺不停喊着。高兴的孩子们享受着拥抱和亲吻，而我只是揉揉眼睛道：“那么，那破衣服哪儿去了？”因为这老人这会儿已是穿着国王的袍子，上面的珠宝和金饰闪闪发光，头上还戴着一顶金冠。
注释：
[1]一先令惊悚小说（ ）：原本为一便士惊悚小说（Penny ），是19世纪英国以惊悚、恐怖、凶杀等为题材的小说。这类小说分部分连载发行，每一部分价格为一便士，因此得名。一便士惊悚小说后来通指采用廉价纸张印刷、赚取廉价感情、以青少年为目标读者的一类小说。（译注）
[2]亚历山大·塞尔柯克（ ，1676-1721）：苏格兰水手，曾在南太平洋一座荒岛上孤身生活了四年多，他是笛福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中主人公鲁滨逊的原型。（译注）
[3]这句话出自十八世纪英国著名诗人威廉·古柏的诗歌《亚历山大·塞尔柯克的孤独之歌》。（译注）
[4]语出《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场。（译注）
[5]这四行诗出自英国苏格兰著名小说家沃尔特·司各特的长篇叙事诗《最后一位吟游诗人之歌》。（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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